馮蘭英說完,把絲線放進針線盒裡,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打算再去劉大娘家問問,看有沒有多餘的布頭子。
王春娟一張臉漲成豬肝色,望着馮蘭英漸行漸遠的背影,心裡直犯嘀咕。
這馮蘭英自打那天後,說話做事都透着股子邪乎勁兒,平日裡柔柔弱弱的人,咋突然變得這麼利嘴?
像是想到了什麼,她脖頸子一陣發涼,下意識往襖領裡縮了縮。
“莫不是被啥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
王春娟越想越覺得是那麼回事,當即也出了門,準備去找村頭會跳大神的趙婆子和懂陰陽的孫嬸子,給馮蘭英燒碗符水驅驅邪。
日頭西斜。
馮蘭英踩着覆着薄雪的山路,朝着集體豬圈的方向而去。
她不打算去看崔國棟,隻是去林婆子家讨布料,必經集體豬圈旁的後山。
後山是一片枯樹林,枝桠虬結,在明晃晃的日頭下泛着幹硬的褐。
前日殘雪消融殆盡,裸露的枯枝敗葉脆得一碰就簌簌落,踩上去盡是碎渣,揚起陣陣塵土。
馮蘭英剛到林子裡,遠遠瞧見林譽文正揮着鋤頭在土坡上刨挖。
林譽文下鄉兩年了,但他是事務員,地挖得少,力氣不夠,也不懂技巧,一鋤頭下去,隻把梆硬的土地挖了薄薄一層。末了,還捂着胸膛咳嗽,像是費了十足力氣。
“林知青,地可不是這樣挖的!你得斜着拿鋤棒,别拿尖兒。”馮蘭英脆生生一笑,驚得林譽文鋤頭險些沒握住。
發現是她,林譽文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馮同志,你怎麼來了?這冬天的土凍得太硬了,讓你見笑了。”
話未說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沖她揮着手,俊臉驚慌一片,“快别往前走!”
馮蘭英隻聽清半句,眯着眼又往前邁了兩步:“你說啥?”
話音未落,腳下的枯草突然塌陷,腐葉下的薄冰應聲碎裂。
“馮同志!”林譽文飛沖過來。他沖得太急,剛探身抓住馮蘭英的衣袖,腳下一滑,兩人便重重摔在漆黑的坑底。
他掙紮着爬起來,連忙将馮蘭英攙扶起來,滿臉歉意:“對、對不起,馮同志,你沒事吧?這是去年冬天打的野豬陷阱,本來說填平,結果村裡今年事兒多,就把這茬給忘了,我還尋思明天就把這坑給填了。”
坑很深,目測得有四米。
馮蘭英撐着坑壁站起身,擡頭望着井口碗大的天空。
暮色四合,天邊泛着冷清的湛藍色。
“林知青,我沒事兒,這事兒也不怪你。不過,天快黑了,我們得趕緊出去!”馮蘭英擰着眉,表情有幾分嚴肅。
下一瞬,她就扯開嗓子吆喝起來:“有沒有人,有沒有人,救命啊!”
“有沒有人啊!”
“救命啊!”
聲音撞在坑壁上又彈回來。
山風掠過枯槐枝桠,驚起幾隻蜷縮的寒鴉,遠處村戶袅袅的炊煙早已散盡。
暮色如墨潮,将她的呼救聲層層吞噬。
“大過年的大家都放假了,隻有我在大隊部。”林譽文倚着凍土壁。
話剛說完,許是猝不及防吸了口冷風,他捂着唇又是一陣咳嗽,白淨的臉上霎時浮上一層绯紅,像是積了雪的山茶花。
馮蘭英這才發現他的不對勁,直接伸手探向他的額頭,燙得驚人:“燒成這樣怎麼不早說!”
林譽文别過臉,避開她的觸碰,扯着蒼白的唇虛弱一笑:“沒什麼,興許是前幾日穿得薄了,又許是夜裡太涼,感冒了些,回去躺在床上捂一晚上出身汗就好了。”
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太陽落了山,坑底的寒氣更甚,順着腳底闆往上鑽,纏着褲管,像是要将骨髓都凍成冰。
“你瞧你,林知青都病成這樣了,可甭要逞能了!你可是趙隊長的兵,要出了事兒,我咋跟隊長交代!”
馮蘭英皺眉左右巡視了一圈,踮着腳從坑壁裡摳出一塊凍硬的土塊,然後直接摘下自己的月子帽,把土塊扔進去紮緊,就貼在了林譽文的額頭。
冰冷的觸感一貼近,林譽文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别動。”她一把摁住他的肩膀。
林譽文僵住了,偷偷擡眸去看她朦胧的藍紫色光下,馮蘭英垂着頭,卷翹的睫毛像蝴蝶撲棱着翅膀,她神情專注,目光溫柔似水,冰涼的指腹偶爾擦過他的太陽穴。
涼絲絲的,很舒服。
他聞到了她烏黑發絲間飄着的皂角味兒。
洗得發白的棉襖上陽光的清爽和綿密的奶香。
林譽文從小便沒有母親,也不知道有母親是什麼滋味。
隻是覺得就這樣和她靜靜地待着,他的心莫名安了下來。
像泡在蜜糖罐裡。
一股涼風忽然驚醒了林譽文的思緒,他瞥見她凍得發紅的手指,這才如夢初醒。
就要去幫她拿着額頭上的冰巾:“馮同志,我自己來。”
沒想到伸手的瞬間,指尖碰到了她的手背,他瞬間感覺整個人被澆了一瓢熱水,猛然縮回。
“林知青,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見他滿臉通紅,馮蘭英忍俊不禁輕笑了聲,“别瞎想,我大你四歲,當你姐都夠格。”
“叫聲姐來聽聽?”馮蘭英忍不住逗弄道。
被她那雙溫柔的眸子注視着,林譽文隻覺得心跳得更快了。
臉燙得很,不知道是因為發燒還是什麼别的原因。
林譽文将到嘴邊的話反複碾磨,半晌後才艱澀道:“姐…謝謝你,蘭英姐。”
“好,小林。”馮蘭英脆生生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