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天大亮,王春娟的搪瓷臉盆在院裡敲得震天響,“都麻溜的!别懶了,快起來,今兒分年貨!”
這規矩還是當年鬧饑荒時老崔頭定下的。
那會兒為半個窩頭都能打破頭,如今雖說包産到戶了,可家裡三個崽子十張嘴,不分明白了準得鬧騰。
堂屋裡,去年隊裡分紅得的搪瓷缸、簸箕上的棗子、一罐南瓜子、去年熏好的老臘肉,還有一直藏着沒舍得給大夥兒分的水果糖,都在八仙桌上擺成了堆。現在叫分年貨,到了後面就成了發紅包。
文玲盯着棗子,崔勝利盯着那包水果糖直咽口水,這可比不得城裡人給壓歲錢,莊戶人家講究的是個實在,能穿能用才是正經。
所有的東西不可能全給孩子們分了,王春娟自己留大頭,剩下雜七雜八的才給他們分。
崔紅梅頂着黑眼圈,蔫頭耷腦地走過來。
昨天燒臘肉熏到大晚上,累得她腰酸背痛,這會兒見馮蘭英出來,狠狠瞪了她一眼,嘴裡嘀嘀咕咕,不知在罵些什麼。
“都到齊了沒?”王春娟咳了咳,“按老規矩,工分掙得越多、能靠自己賺錢的分的少點,其他沒本事的多分點。”
說完,她就瞥了一眼剛從屋裡出來的崔國棟,“國棟今年在公社幹活幹得多,天天下田,工分掙得多,就不參與分肉了。”說完,給他倒了半罐南瓜子,“這南瓜子剛炒的,脆得很,拿去當個零嘴兒吧。”
馮蘭英冷笑,這是王春娟想着克扣他們這一房。崔國棟能賺得多,可他一個人要養他們五個啊。
“紅梅沒個正經活,但也能掙些工分,這半斤臘肉是你的,還有這罐子剩下的南瓜子。”
王春娟說着就切下一塊臘肉,目光望向崔國慶,“你呀,現在還在當學徒,賺不了錢,多拿些。”王春娟笑眯眯地,直接割下一大塊肥肉。
到頭來,就他們這大房啥也沒有。
馮蘭英忽然冷笑,轉頭望着崔國棟:“崔國棟,先前公社不是還獎勵了你一張肉票嗎?正好咱們今晚包餃子。”
崔國棟有些懵,公社啥時候獎勵了他一張肉票?
王春娟一愣:“公社發了肉票?”
“那可不,一張肉票能買五斤後腿肉。”馮蘭英慢悠悠笑着說,把“五斤”兩個字咬得很重。
一句話直接讓院子安靜了下來。
王春娟咬了咬牙,眼珠子轉了轉。這敗家玩意兒還想吃獨食?自己不分他們點兒,恐怕是連肉湯都喝不上了。
“肉票好啊,肉票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娘平時做飯還給你們吃呢,你們吃了肉可别忘了娘啊?”
王春娟笑了笑,咬着牙割下薄薄一片肉遞到馮蘭英面前,“來,英子,添些瘦的進去,等你們包了餃子拿出來大家一塊吃。”
“好。”馮蘭英拿着肉笑了笑,肉到手了,啥時候包還不是任由自己說了算。
想了想,她又說:“不過娘,估計得要些日子了,年底了,國營肉店的肉都被訂完了,說要年後才有,等過些日子我再去。”
一句話直接讓王春娟愣住了,笑容僵在臉上。
好個刁媳婦!這不是明擺着糊弄人嗎?
可送出去的肉就像潑出去的水,她隻能咬着後槽牙,惡狠狠地盯着馮蘭英:“那肉你可得早些買回來,說話不算數,吃了我的肉,得爛心爛肝爛腸子。”
馮蘭英聽了這話,笑眯眯道:“娘這話說的,我哪敢啊?您老放心,等肉鋪開了張,我頭一個去排隊。”
今兒是大掃除的日子,晌午一過,王春娟就在飯桌上催促了。
“都麻利點兒!今兒個要把房梁上的灰吊子都掃幹淨,被褥全拆了漿洗,鍋台得擦得能照見人影兒!可别偷懶哈,誰要偷懶,今天晚上沒飯吃。”
崔國棟弓着腰從裡屋挪出來,懷裡的大鋁盆堆得跟小山似的。
四個崽子的開裆褲、棉襖,還有馮蘭英的秋衣秋褲,自個兒的下了田沾了泥點子的褲子,全都攪和在一塊兒。
他蹲在井台邊上,搓衣闆硌得膝蓋生疼,往年這時候,英子早把一家子的衣裳漿洗得闆闆正正晾在鐵絲上了,那會兒他怎麼沒放在心上,應該主動些去做的。
剛熱了壺水,拿了些皂角搓了搓,突然從裡面翻出了一件月白色的物件兒。他定睛一看,耳根悄悄發燙。
這居然是英子的内褲,洗得發白、發薄,邊緣處帶着些細密的毛球。
又翻出了件内衣。他記得夏天那會兒,也是這件,洗得發白的系帶在英子肩上勒出了淺淺的紅痕。
“哥,你在幹啥呢!”崔紅梅一聲炸響,驚得崔國棟手忙腳亂地将内衣内褲摁到盆底,搓了滿手的泡沫。
他擡起頭:“咋了?有啥事兒?”
“沒啥啊,你不是洗衣裳嗎?爹和娘的,你一并給搓洗了呗。”崔紅梅沒湊過來,理所應當地就把懷裡的盆推到他面前,“反正你搓一件也是搓,搓一盆也是搓。”說完扭頭就走。
崔國棟瞅着面前兩座衣裳山,他忽然想起前兩天英子說的話:“你當洗衣裳是鬧着玩呢?這一大家子的髒衣服,夠喂飽一頭驢的!”當時他還笑她誇張,現在可算知道了……這事兒确實不容易。
“嘩啦!”一瓢涼水澆在盆裡。
崔國棟猛地擡頭,正對上馮蘭英似笑非笑的臉。
“崔國棟,褲/衩落下了。”
看到她手裡拎着的物件兒,深色的痕迹,崔國棟轟得滿臉通紅,一把就奪了過來。昨天的夜,像被雨澆濕了的棉絮,濕哒哒的。後來,天亮了,他醒了,原來是做夢了。
夢裡的人兒此刻歪着腦袋,眼尾彎成兩彎月牙兒,把他慌亂的神情瞧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