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我的老幺!”王春娟撩起圍裙擦着手就往外沖,“信上不是說明兒個才到?”她一把攥住兒子的胳膊,發現他不僅人回來了,還拎着大包小包,笑得更合不攏嘴了。
“師父給多放了兩天假,我惦記着幫娘磨豆腐呢。”崔國慶咧嘴笑起來,邊說邊往屋裡走,将兩大包東西放到了桌子上。
王春娟突然拽住他袖口,壓着嗓子告狀:“你回來得正好!瞧瞧你嫂子幹的那些事兒,那是人能幹出來的?你再晚些日子,指不定娘都要被她氣死了!”
“大過年的,娘說這些幹啥?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好吵的。再說了,過年就該和和氣氣、團團圓圓的。”崔國慶攬着老娘往屋裡帶,手上巧勁兒一使,就把人按在了條凳上,“您快甭生氣了,再氣臉上又得添皺紋。樂呵樂呵,今兒一笑,明兒多活十年!”
王春娟被他一哄,笑得樂開了花:“還是我幺兒會說話!”
崔國慶轉頭瞧見馮蘭英懷裡粉團似的娃娃,眼睛一亮:“這就是我小侄子?小老三叫啥名來着?建業還是建國?”
他懊惱地拍了下腦門,“瞧我這記性!店裡事情多,連孩子出生都沒趕上。這不,特意帶了罐紅星奶粉賠罪。”他從包裡掏出一個鐵皮罐子。
奶粉在當年可是稀罕物,瞬間引得滿屋人倒吸涼氣。
“哎喲我的祖宗!”王春娟一把搶過罐子,“這一罐子得要多少糧票!”她扭頭瞪着馮蘭英鼓脹的胸/脯,“奶/水足得能喂兩頭小牛犢,糟踐這精貴玩意兒幹啥?”
“娘,城裡孩子都喝奶粉,營養更均衡。”崔國慶耐心解釋。
“咱們那會兒都喝米湯,我照樣把你們三養得這麼壯!”王春娟抱着罐子不撒手。
“使不得使不得,太貴重了。”崔國棟也抿着唇搖頭,“國慶呀,你留着處對象用。”
“大哥,這玩意可放不了那麼久,你現在不要,難不成是看不起我這個當弟弟的?”崔國慶轉向馮蘭英,笑容可掬,“嫂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馮蘭英知道,雖後世都說這紅星奶粉質量不好,但在他們村子裡,能買得起、舍得買奶粉的人家還真沒幾個。
她望着崔國慶,眸色閃動了幾分,直接從王春娟手裡搶過了奶粉罐子,笑的眉眼彎彎:“謝謝你啊,國慶,大老遠回來還惦記着我們娘倆,你真有心了。”
崔國慶這人,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會來事兒。
從小到大,沒人不誇他好。見人三分笑,說話滴水不漏,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他總能第一個到場幫忙。村裡人都誇他機靈,說他将來肯定有出息。
可隻有馮蘭英知道,他是屬包子的。
外面白,裡面全是心眼兒。
七十年代那會兒,生産隊剛解散,家家戶戶都緊巴巴的。才十七歲的崔國慶就撺掇着王春娟和崔國棟,把家裡攢了多年的布票、糧票全折成錢,送他去縣裡學木匠。
說是學成了能掙大錢,可兩年過去,連個闆凳腿兒都沒見他捎回來。後來恢複高考,他又說要考大學,整天抱着書本在村口槐樹下裝模作樣,結果連個大專都沒考上。
最讓村裡人議論的,是他跟老木匠家閨女的事。那姑娘老實本分,不知怎麼被他哄住懷了孕。
老木匠拿着刨子追了他半個村子,最後他竟跑到鄰縣,入贅到一個開雜貨鋪的人家。後來聽說那家遭了火災,老兩口和閨女都沒了,隻剩他一個人得了賠償金。村裡人背後都說這事蹊跷,可也沒個證據。
等馮蘭英六十歲那年,崔國慶從國外回來了,穿着筆挺的西裝,手腕上明晃晃的金表晃人眼。
酒桌上喝多了,他才得意洋洋地說,當年那場火是他點的,就為了那筆保險金。聽得滿桌人後背發涼,他卻咂摸着白酒說:“這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今年是他學木匠的第二年,才十八歲的年紀,三兩句話,就把王春娟哄得合不攏嘴。
“小勝利别哭,看叔給你帶啥了。”崔國慶蹲下身,從包裡摸出個鐵皮糖盒。蓋子剛揭開,裡面就躺着滿滿一盒用各色玻璃紙包着的小水果硬糖。
崔勝利抹了把鼻涕,眼睛瞬間亮了:“謝謝叔!”
崔國慶又轉頭瞧見躲在門框後頭的崔文玲,笑着招招手:“丫頭,躲啥?連叔都不認得了?”說着從包裡掏出個油紙包,掀開一角露出雪白的米花糖,“供銷社新到的,一人就限買二兩。”
那米花糖做得實在,糯米粒粒飽滿,花生仁裹着糖霜嵌在裡頭。
以前,孩子們得了糖都舍不得嚼,含在腮幫子裡等它慢慢化開,甜味兒能撐小半天。
“謝謝叔!”文玲雙手接過。
王春娟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眉頭擰成疙瘩:“還沒出師就亂花錢,你師父一個月能給幾個工錢?”她看了眼糖盒上的鋼印,聲音又高了三分,“這得用糖票吧?”
“娘,錢不就是給家裡花的嘛。”崔國慶說着,又變戲法似的從大包裡拿出一雙解放鞋和一頂小藍帽,遞給老兩口。
王春娟拿着帽子翻來覆去地看,嘴裡絮絮叨叨說他又亂花錢,手卻舍不得松開,直接把帽子戴在了頭上。
崔有福也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兒,連旱煙都顧不上抽,抱着鞋直誇兒子有出息。他舍不得穿,仔細藏到櫃子最裡邊才出來。
連崔紅梅都得了一對蝴蝶發卡,鍍鉻的翅膀上有兩根小彈簧,往頭上一别,一動就會顫,泛着銀色的光,她喜歡得不得了。
“趕了這麼遠的路,累壞了吧?”王春娟拽着兒子的胳膊就往竈房走,“竈上炖着你最愛吃的臘肉,就等你回來開飯了。”說完,她抻着脖子對崔紅梅喊道:“紅梅啊,一會兒把你那屋拾掇拾掇,今晚咱娘倆擠一擠,讓你弟跟你爹睡東屋。”
三間土坯房本就不寬敞,眼下擠了十來口人,每次有人住進來都得重新安排床鋪。
崔紅梅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這才回屋。
“你是不知道啊,娘在這家裡過得有多憋屈。”王春娟拉着崔國慶躲進竈屋,從臘肉鍋裡撈出兩個煮得油亮的雞蛋,悄悄塞進兒子手裡,“你嫂子現在可不得了,生了孩子就擺起譜來了。今兒你也瞧見了,當着這麼多人面就敢吼我,這往後還得了?”
崔國慶剝着雞蛋殼,溫聲勸道:“娘,嫂子這些年操持家務也不容易。管教孩子是應當的,雖說嚴厲了些,總比将來闖禍強。您要是氣壞了身子,不還是自己遭罪?”
馮蘭英正巧從裡屋出來,聽見這話不由得一怔。
她擡眸望去,剛好和崔國慶的視線對上。
崔國慶笑了笑,沒吃雞蛋,又把剝好殼的雞蛋放回了鍋:“娘,我還不餓,待會兒大家一起吃。”
晚飯時,王春娟把攢的好菜都端上了桌。
紅油汪汪的麻婆豆腐、晶瑩剔透的臘肉片、金黃的蒜苔炒蛋,還有那隻養了半年的老母雞。早先還在雞圈裡咕咕叫,現在已經跟蘿蔔炖得稀爛了。
馮蘭英也不客氣,連吃了兩碗米飯,撂下筷子就回屋奶孩子去了。等收拾完碗筷,天已黑透。崔文玲早早鑽進了被窩,崔國棟抱着鋪蓋卷進來打地鋪。
“勝利呢?”馮蘭英一邊拍着懷裡的孩子,一邊皺眉問道。
“去找他叔玩了。”崔國棟陪着笑,“大過年的,讓孩子松快松快。”
馮蘭英挑了挑眉:“開春就要上學的人,連十個數字都認不全,像什麼話?去把他叫回來。”
“這…大晚上的……”
“昨兒還說最疼媳婦呢,合着都是哄人的?”馮蘭英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
崔國棟被噎得說不出話,隻得趿拉着布鞋出去了。
隔壁屋裡,崔勝利正騎在崔國慶脖子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勝利,跟爹回去睡覺,明兒再來玩。”崔國棟在門口招手。
小家夥一扭頭,小嘴高高撅着:“我不!我要跟叔叔睡!”
“快跟爹回去,要不你娘又要生氣了。”
“我才沒有你這麼窩囊的爹,居然看着我挨打!你和奶奶說的一樣,連個女人都管不了,就是個沒用的男人!”崔勝利瞪圓了眼睛,噼裡啪啦一段話,竟然從一個五歲小男孩嘴裡說出來。
崔國棟皺了皺眉:“你今天的事情做得不對,把娘惹生氣了,她打你,我也沒辦法。”
“什麼叫沒辦法,你就是沒用!”崔勝利氣得直跺腳。
崔國慶見狀,故作嚴肅地闆着臉看着他:“勝利呀,怎麼能用這樣的語氣跟你爹說話?這可是你爹,要不是你爹出去辛辛苦苦掙工分,你身上穿的、吃的從哪裡來?說不定你早就餓死了!不能跟爹說他沒用,知道嗎?”
被他這麼一怼,崔勝利扁了扁嘴,嘟着嘴沒吭聲。
崔國慶望着他,又看向崔國棟:“大哥,你怎麼回事?”他的目光停留在崔國棟還有些紅腫的臉上,口氣看似關心,“有時候人該立威就得立威起來,兒子都敢騎在老子頭上了。”
崔國棟卻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個勁地點頭,抓了抓後腦勺:“國慶還是你說得對,你書讀得多就是不一樣。”
崔國棟隻讀到三年級,崔國慶可是讀到初二。
有了崔國慶在旁邊幫腔,崔勝利也不敢張牙舞爪了,沒多久崔國棟就把兒子帶回來了。
崔勝利站在門框後面,望着屋裡正在疊被子的馮蘭英,有些膽怯,不敢上床。
馮蘭英回頭的瞬間,他直接吓得縮到了後面。
“怎麼了?你娘是會吃人的狼?不敢上前來?”馮蘭英笑着把他拉過來,臉上的笑容十分溫和,“怕什麼,我又不會打死你。”隻是眼神隐隐約約藏着些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