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得發黑,臘月的風攜着飄雪,像是藏了一把生鏽的刀,刮得養老院門口那棵歪脖子樹的枯葉子簌簌地掉。
七十四歲的馮蘭英裹了件發臭的舊棉襖,被兩個五大三粗的護工架着胳膊,扔在了垃圾桶旁。
“老不死的,沒錢還住養老院?我們這可不是垃圾站,什麼垃圾都收!”
“你可養了三個住别墅、開跑車的兒子啊,居然連親娘的棺材本都摳不出來!我們也是虧本,讓你白住了兩個月,要怪就怪你那三個白眼狼!”
馮蘭英蜷縮在雪地裡,凍得渾身發紫。
“娘!”
猛地一嗓子如旱雷炸響。
三輛黑轎車急刹在雪地裡,三個衣冠楚楚的兒子沖到她面前,卻不是來接她的。
“爹的存折呢?”老二一把拽起她,棉襖領子勒得她喘不過氣,“二姑說了,爹死前給你留了三十萬!”
老三老四粗暴地扯開她的棉襖搜身:“錢藏哪兒了?老不死的!”
三兄弟在雪地裡扭作一團,她的棉襖被扯得歪七扭八。不知是誰伸了手,推了她一把,她身形不穩,後腦勺“咣”地撞在了消防栓上。
“娘?!”
“完了,娘沒氣兒了!存折還沒找到呢!”
“媽的,死老太婆死之前也不知道給自己買個保險,死了還能賠點錢啊!”
血從馮蘭英後腦勺滲出來,在雪地裡洇成一朵豔麗的紅梅。她模模糊糊擡眼,看到的是三個兒子踩着皮鞋從她身上跨過去。咽氣時,隻聽到漸行漸遠的老二罵罵咧咧,說着要去找養老院索賠。
*
“隔壁王嬸子生完第二天就下地薅豬草,她倒好,裝什麼城裡人,還不趕緊起來熬粥,一大家子人等着下地嘞!”
“國棟,你還愣着幹什麼?去把你媳婦兒叫起來啊!”
門被踹開的巨響驚醒了馮蘭英。她猛地睜眼,看見積灰的竹篾頂棚,床頭放着一個掉漆的搪瓷盆,兩個裹着藍布襁褓的嬰兒正睡在她臂彎裡,左邊一個,右邊一個。
“英子,快别睡了,娘都生氣了,你快下來做飯吧,别鬧笑話。”
門外探進來一張俊秀的臉。
“你是……崔國棟?”馮蘭英眨了眨眼,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這不是自家老頭子年輕時的模樣嗎?
“咋了英子,你還不認識我了?”
崔國棟是十裡八鄉有名的俊後生,濃眉大眼,高鼻梁像他爹,皮膚白随了他小姑,身子也長得高挑,往那一站,頭都要頂到門框上了。可就是這麼個儀表堂堂的漢子,一見他娘就矮了半截,說話時垂着眼皮兒,活像個離不開娘的小姑娘。
馮蘭英又看了一眼屋内的陳設,腦子有些抽抽的疼,她是回到了五十年前?!
記憶如潮水湧來。前世就是這天,她被婆婆王春娟用笤帚打出月子病,從此腰疼了半輩子。
“快起來,馮蘭英!吃我家的,住我家的,還想不幹活,哪有好處都讓你占了的道理!”聽到裡邊半天沒動靜,王春娟憋不住氣了,舉着笤帚沖進來,笤帚夾着灰帶着風聲就朝她臉上抽。
前世的馮蘭英會吓得發抖,可現在…
“砰!”
瓷臉盆結結實實砸在王春娟鼻梁上。老太婆“嗷”地一聲,鼻血直流。
“反了天了!”王春娟捂着鼻子尖叫,“國棟!你媳婦要殺人啊!”
“來呀,敢碰我一下試試,我這就捅進去,讓全村人都看看你王春娟是怎麼把人給逼死的!”馮蘭英猛地把用來做針線的大剪刀抵在自己喉嚨上,冷眼看着眼前這對前世把自己吸幹血、榨幹自己一切的母子倆。
“英子,你這是幹啥?”崔國棟吓得兩腿直打顫,這個在公社出了名的老實漢子,哪見過自家媳婦這般陣仗?
“幹啥?”馮蘭英冷笑,另一隻手突然掐住襁褓裡啼哭的嬰孩,“問問你自個兒!我才拼死生下你們崔家的種,就催我下地掙工分,肉還沒長攏呢!”她聲音陡然拔高,“橫豎都是死,不如帶着你們老崔家的香火一起見閻王!”
這一嗓子驚動了左鄰右舍,幾個小腳老太太踮着腳尖往屋裡張望。
“造孽喲!英子才生了雙棒兒,這就逼人下地?”
“可不是!”李會計媳婦撇撇嘴,“王春娟當年來月事都要在床上躺半月,如今倒把兒媳婦往死裡使喚。”
王春娟臉上挂不住了,灰棉襖下的身子直往後退:“娘是為你好,多活動,好得快。”
“活動?”馮蘭英冷笑,“好啊!”她一把高舉起啼哭的嬰兒就要往地下摔,“既然你們這麼想要我活動,那我就帶着你們崔家的種好好活動活動!”
這一嗓子吓得王春娟魂飛魄散。
“别别别!”王春娟吓得雙腿直打顫,差點跪在泥地上,“你躺着!娘去給你熬紅糖水!”說完連滾帶爬往竈房跑,跑得太急,沒看着路,布鞋在門檻上絆了個趔趄。
等王春娟總算走了,她低頭看着懷裡皺巴巴的嬰兒。
她馮蘭英的命金貴着呢,可舍不得跟這些畜生同歸于盡。她要活着,好好看着她們遭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