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恙,無恙。冷大人看起來有些風塵仆仆。”傅仙兒竟也寒暄,掃了眼四周,冷不丁道,“我那個徒兒呢……”
“咳…咳咳。”冷無涯雖已聽說拜師之事,從傅仙兒嘴裡說出來,又覺得實在荒誕。那可是郁恕君,背靠勳貴,又是新帝跟前第一紅人,在盛京那是多少人捧到天上的人,竟拜一個江湖遊俠為師,而且此人名聲還很不堪。心頭又将他佩服個遍,隻道郁恕君不愧是跟着陛下從潛邸一路熬過來的人,果真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大人有些要事……”冷無涯打着哈哈。
傅仙兒哦了一聲,也不深究。半晌又把頭探過去:“冷大人,您身上有銀子嗎?”
冷無涯笑眯眯,明知故問:“傅大俠為何這樣問?”
“是這樣,你們郁大人,欠了我不少銀子……”
冷無涯好笑,也把頭湊過來玩味道:“傅大俠,這是你們師徒之間的事……”
“師徒歸師徒,錢歸錢。”
冷無涯立馬接道:“郁大人歸郁大人,我歸我。郁大人欠您的錢吶,您找他去,别找我。”
傅仙兒啧了一聲,這禦史台雙絕,一個比一個伶牙俐齒。郁恕君要是那麼好說話,他何必找他旁敲側擊。
話不投機半句多,傅仙兒不爽,準備找一舒服的地兒睡上一覺,便見郁恕君已鐵青着臉匆匆返回,手上拿一方帕子揩着血污。
郁恕君瞥一眼冷無涯,又瞥一眼韓霖,徑直上了馬車。二人一個機靈,立刻撇下身旁閑話之人,往馬車而去。郁恕君正在車上等候,見二人上來,從懷裡掏出一張墨迹未幹的紙來,甩給了二人。
“這是秦海的供詞?”
“正是。”郁恕君颔首,眉頭深深皺起:“四十八道刑具我才上到第三道,他便将水師如何與浙東官員沆瀣一氣中飽私囊之事吐了幹淨。”
冷無涯邊看邊喜道:“陛下早就懷疑水師的賬有問題,隻苦于兵部與之沆瀣一氣,裴黨又一力阻撓,才遲遲無法動作。如今既有證據,豈不是天賜良機。大人為何這般憂慮,難道是覺得哪裡不妥?”
郁恕君沉思片刻,慢慢道:“這些事情倒未必不真。隻是他心裡早将這些話捋過一遍,隻等我來審他。每一句話,都是經過修飾之語。”他低頭看着自己親筆手書的供詞,“此人身上有受過嚴苛訓練的痕迹。”
冷無涯看完那供詞,并不覺得有何不妥,但他并未參與審訊不便多言,且郁恕君雖然年輕,卻是在禦史台磨了六年,審理過千餘件案子的老手,經驗判斷遠在他之上。
勝敗在此一舉。浙東此行若能成功,禦史台諸人都可再上一層樓。冷無涯靠上前:“大人有何想法?”
郁恕君反問:“這幾個逍遙書院學生,你可都調查過了?”
“查過了。徐州花,二十一歲,杭州人士,祖父做到過工部侍郎。柳毅,十九歲,梅州人士,家道中落,如今已無人為官。趙胤,十九歲,泉州人士,家中經商。周世佳,二十歲,湖州人,家中務農。這四人,具已過了解試,名次很好。最妙的是,他們都是溫無暇的得意門生。”
郁恕君眉眼一動,溫無暇雖死,餘溫尚存。當年他不惜辭官也不與裴黨為伍,想必教出的得意之徒,也能保留幾分他的風骨。
“躲躲藏藏,終究被動。”郁恕君聽着馬車外幾個書生的歡聲笑語,傅仙兒的插科打诨,擡頭道,“陛下曾說過,天下有識之士若都臣服于裴相,他争也無用。正因為天下飽學之士正道之人還大有人在,這朝局才尚存希望。”
“投之亡地然後存,險之死地然後生。”他眼神越發淩厲,聲音也愈發堅定:“逍遙島之事,已在浙東掀起軒然大波。我便要制造輿論,大做文章,來争取百姓之心。一旦民心所歸,我倒要看看,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與我為敵!”
冷無涯和韓霖倒吸一口涼氣。
“大人。”韓霖一向謹小慎微,憂心忡忡道,“可這制造輿論,并非我禦史台強項……”
冷無涯心頭千回百轉,試探猜測:“大人可是想利用這些書生?”
“就靠這幾個書生,冷大人,您别開玩笑了……”
冷無涯搖頭直笑:“韓大人,你可别小看這些書生,他們可是溫無暇的學生。溫無暇可與裴相抗衡這麼多年,辭官後又能當逍遙書院的院長。他的得意門生,隻需得他五六分真傳也夠用了。”
“時勢造英雄,且看誰有這個本事。”郁恕君眼眸晶亮。他是在說書生,也是在說自己。赢便是一飛沖天,輸便是身埋黃土。人生處處都是豪賭,他賭赢過一次,如今得隴望蜀,還想要民心。
時間不等人,三人當下便商議與逍遙書院書生如何詳談,又如何部署之事。待分工完畢,冷無涯才道:“大人,秦海在供詞裡,還提到有一份賬簿,留在逍遙島水師營地……”
郁恕君沉思片刻,道:“這份賬簿……未必真有,便是有,此刻該派誰再回逍遙島去……”
韓霖脫口而出:“讓那個傅仙兒去……”
傅仙兒武功超絕,又閱曆豐富,派他去是個穩妥之策。但冷無涯觑一眼郁恕君的神色,便知這主意不對他的胃口。
“容我再想想……”郁恕君拍一拍大腿,起身拉開了車簾,便見傅仙兒靠坐在車尾之處,眯着眼睛也不知聽了多久。
韓霖神色一變,正欲罵人,卻見郁恕君擡手一揮,他隻好忍下怒氣與冷無涯先下車而去。
待二人走遠,郁恕君卻不提偷聽之事,擺低了姿态問:“師父,徒兒有一事想請教。”
傅仙兒悠悠睜開眼睛。
“何事?”
“江湖上可有什麼奇藥,可以讓人終日昏昏欲睡,卻又不傷及性命?”
傅仙兒咦一聲,見郁恕君神色平平,一雙眼睛古井無波看着他,不見喜怒之色。他靠過來道:“有是有,但你要它作甚?”
郁恕君眯起眼:“有個犯人,不太聽話。”
傅仙兒覺得他憋着壞,敷衍道:“好辦,我帶你再去找一次藥神,他那裡什麼稀奇玩意都有。”
郁恕君沉默斜視着他。
這眼神傅仙兒熟悉,他賭氣道:“你可别說你沒銀子,沒銀子辦不了。”
遠處顧漸深正與幾個書生坐在一邊談笑風生,冷無涯與韓霖帶着禦史台一行人要了酒菜坐下休整。馬車這一方小天地間,隻有這一對師徒,各自懷着心思。
郁恕君手指敲着窗棂,話題一轉,輕慢道:“徒兒這人膚淺,這輩子就求個功名利祿。師父呢,師父這輩子求什麼?”
傅仙兒暢想了一番,而後啧一聲,笑道:“為師這輩子就求個天天有的玩,銀子花不完。”
郁恕君神色一斂:“沒有别的所求?”
傅仙兒抱拳在胸,搖頭道:“别無所求啦。”
那便是不想談。郁恕君臉色一冷,竟覺棘手,半晌冷冷道:“這一路,師父從未提過你們從逍遙島來。”
傅仙兒一臉無辜:“你也沒問啊。”
他想投石問路,可這人嘴裡沒一句實話。郁恕君怒氣直升,唰得将車簾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