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甄三娘倒下的地方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血泊。
見此情景,衆村民不由得後退數步。
那片血腥的紅色刺痛他們的雙眼,頃刻間,仿佛有一盆冷水澆在他們頭上,這讓他們很快清醒過來。
他們驚駭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甄三娘,又看看彼此,繼而再瞧瞧自己的雙手,眼中滿是震驚與愕然。
“我、我們都……都做了些什麼……”
“事情、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怎麼會……”
他們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困惑不解,也看到了驚吓。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對甄三娘下此重手,也不明白舒舍隻是一個七歲小孩,他們又是怎麼忍心要将他活活燒死的。
他們好像重新認識了自己,又似乎不認得自己。
仿佛在方才的那一刻,他們都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這個認知令他們無比膽寒,不禁下意識地否認自己犯下的罪行。
“不、不是我們做的,我們沒有殺人……都是街坊鄰居,我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所以一定不是我們做的……”
“等等,先别慌,或許、或許三娘隻是昏過去了,還有救、還有救……”
就在衆人慌神之際,身後傳來孩童凄厲的叫喊:“娘!娘親!——”
眼睜睜看着娘親倒地不起,舒舍心神巨震。他拼盡全力掙開束縛,奮不顧身奔向娘親。
“娘親、娘親不要死、不要……”
他想拉着甄三娘站起來,可又怕自己笨手笨腳的碰傷了她,伸出的指尖懸在半空發着抖。
“娘親别害怕,您不會有事的,隻要找到大夫——”
舒舍用力抹掉眼淚,扭頭要尋沈郎中,甄三娘卻在這時拉住了他:“舍舍……”
她的呼吸極輕,輕得像是快要停止了。
“不用去了,舍舍,娘沒事……咳咳……”甄三娘叫住他。
“可是娘親流了這麼多血……”
甄三娘微微一笑:“娘、娘想跟舍舍說說話,舍舍、乖乖聽話,好不好?”
舒舍忍着不哭,用力點頭,道:“舍舍聽話!舍舍一定聽話!
“以後,舍舍絕不會再偷懶,一定好好念書,每日的課業全都寫得滿滿的,也不會在課上睡覺了。
“舍舍會早睡早起,勤勉刻苦,努力考上狀元!給爹娘争氣!
“對,舍舍要考狀元的,娘親,您還沒有看見舍舍考狀元,您不要死,舍舍求您……”
甄三娘欣慰地笑起來。她想摸摸舒舍的臉,但手卻沒有力氣,擡不起來。見狀,舒舍便低下頭,稚嫩的臉頰輕輕地蹭着娘親的掌心。
“舍舍真的長大了……娘、娘很高興……”甄三娘停頓片刻,繼而緩緩叮囑道:
“原來、舍舍要考狀元啊……這、這很好……你爹若是知道,一、一定也會、開心的……”
“但是、舍舍,學業固然重要,但舍舍也要保重自己。”
“以後爹和娘不在,你要按時吃飯,别餓着,那樣傷、傷身體……天、天冷了要穿衣,否則着了風寒,還怎麼、怎麼考狀元呢?
“将來殿試,聖上若看見、看見狀元是個、病秧子,可怎麼好呢……咳、咳咳……”
話沒說完,甄三娘便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身上打起冷顫。同時,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吸氣和呼氣之間快速交換,仿佛下一刻就要斷氣。
“娘,您怎麼了?”舒舍急得哭出聲來:“沈郎中,快請沈郎中來啊!舅舅、求你,救娘親啊!——”
“不、不要求他!”甄三娘緊緊抓着舒舍的手,她看着自己的孩子,拼死吊着最後一口氣:
“娘、娘不能陪你長大了,娘……娘……娘要去、去找你爹……了……”
她的話音來不及落地,整個人就陡然變得僵硬,然後又在下一刻徹底癱軟。
她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頭往旁邊一歪,雙眸完全失去神采,眼皮漸漸地阖上了……
“……娘親?”
舒舍怔了怔,輕輕晃動甄三娘的肩膀:“娘親?娘親!——”
甄恪一臉沉重地走了過來。他探了探甄三娘的鼻息,最終沉痛地閉上眼睛。
“三娘她……死了……”
話甫落,舒舍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不!娘親不能死!她不能死,娘,不要丢下舍舍,不要……舍舍不要一個人……娘!——”
他緊緊抱着甄三娘的胳膊,哭得肝腸寸斷。可無論他如何哭叫,甄三娘也給不出任何反應。
一旁的村民不禁勸道:“人死不能複生,舒舍啊,你、你節哀順變吧……”
聽見這話,舒舍立刻扭頭瞪了過去:“是你們害死我娘親的!是你們聯手殺了她!”
他惡狠狠地瞪着四周包圍的村民,目光恨得像是要從他們身上剜下肉來!
“兇手,你們都是殺人兇手!你們要給我娘償命!”舒舍憤怒大叫。
衆村民哪裡肯認下這個罪名,紛紛否認道:“喂,你娘的死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剛才打死你娘的那一棍,是葉雲打的,我們可什麼都沒做!”
“就是,衆人停手之時,你娘還喘着氣兒呢,怎麼就是我們害死她了?你個死瘟神,豈能颠倒黑白?”
“诶,等會兒。舒舍可是瘟神呢!他害死那麼多人,保不齊甄三娘就是被他克死的!”
“對啊!”有人一拍大腿,道:“這小瘟神還敢血口噴人!你娘明明是被你自己害死的,就像你害死小葉子、唐二,還有你爹一樣!”
此番言論引來衆人的紛紛附和:“我呸,瘟神就是瘟神,害起人命來,竟然連親爹、親娘都不放過!”
“畜生,當真是畜生啊!唉,可惜了舒越和甄三娘,明明他們是那麼良善,偏偏生出這麼個不孝子來,家門不幸啊……”
“誰說不是呢,唉……”
……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輕輕松松地将自己撇了個幹淨,理直氣壯得仿佛他們當真一點錯處都沒有。
舒舍先是震驚,接着是憤怒。他仇恨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他聽着他們惋惜的話語,看着這些人僞善的面孔、故作同情的作态,胸腔中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
這就是爹和娘親當做親人的村民,這就是他信任的叔叔伯伯。
呵,禽獸不如!全都禽獸不如!
舒舍握緊了拳頭。他的手指陷入染血的泥土裡,這使得他的掌心也沾上鮮血。
他低頭看着娘親蒼白的臉,心頭的恨與怒像是燎原的烈火,将他胸膛都燃燒起來……
與此同時,葉雲低頭看着舒舍痛苦難過的模樣,心裡越發覺得暢快。他輕聲一笑,說道:
“諸位所言皆是句句在理。這小瘟神害人害己,此等禍害,我們豈能容他存活于世?必然要将他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葉雲轉過身,含笑的眼睛看着衆人:“大家夥兒說,是不是啊?”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沒有說話。
葉雲也不管其他人是怎麼想的,徑直拿上棍子,一步步向舒舍走了過去:“舒舍,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你,一路好走吧!”
說着,他毫不客氣地揚起了棍子!
可就在木棍狠狠揮下的瞬間,舒舍低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場一片寂靜,唯有他的笑聲回蕩四野。他笑得詭異,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聽得衆人脊背發涼。
“就因為小葉子死了,你就殺了我娘……葉叔叔,你心好狠啊……”舒舍擡起頭,稚嫩的臉上是滔天的恨意。
他的眼裡充滿了紅血絲,紅得好像要流出血來。不僅要流血,眼珠子也快掉出來。
“小葉子他們死了,關我什麼事?就算跟我有關系,他們也是活該!”
“采蘑菇那天,我說過了,松樹林裡都是散不去的雲霧,會迷路,很危險。可他們不聽,非要往裡闖,去找什麼見鬼的靈芝!”
“那天,林子裡的霧氣那麼大啊,連路都看不清。偏偏他們不當一回事,還嘲笑我!”
“他們落得這樣的下場,能怪誰呢?隻能怪他們自己!是他們自尋死路,跟我、跟别人都沒有絲毫關系!都是他們活該,自找的!”
聽見這話,葉雲瞠目欲裂:“舒舍!死到臨頭你還敢口出狂言!信不信我——”
“我還有什麼不敢的!”舒舍怒吼道:“爹和娘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還有什麼不敢的!”
“對,你們說的都對!我就是瘟神,天底下最狠毒的瘟神!”
“你們害得我一無所有,我就要你們為我娘親陪葬!我要你們陪葬啊!——”
舒舍大叫着。他的胸腔劇烈震動,聲音幾乎穿透雲霄。霎時,隻見天地間風雲變色。狂風乍起,大片大片的陰雲彙聚在天空之上!
見此情景,葉雲不禁心頭一震,下意識後退一步。
後退的刹那,他又驚駭地發現,自己的氣勢竟然被舒舍這個小孩兒給壓了下去,頓時怒上心頭:
“狂妄!”他冷哼道:“你既然這麼舍不得舒越和甄三娘,那就盡早下去陪他們吧!死來!——”
一聲“受死”,高空風雷大作!
揮舞的棍棒來勢洶洶,圍觀的衆人不忍卒看,紛紛避開了視線。
然而就在這時,高空上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閃電淩空劈下!下一刻,葉雲發出凄厲的叫喊:
“啊!——”
衆人頓時一驚——怎麼回事,挨打的是舒舍,尖叫痛呼的人怎麼成了葉雲呢?——他們即刻扭頭看去。
隻見葉雲捂着肩膀倒在地上。他表情痛苦,大張着嘴嘶吼着。他右肩的位置湧出血來。汩汩鮮血流淌而出,形成一道血柱。
那是他右側胳膊的位置,然而此刻,他的胳膊卻是不翼而飛。
與此同時,舒舍卻從葉雲身後走了出來。他手裡拖拽着一樣東西,一步一個腳印地來到衆人面前。
“滴答……滴答……滴答……”
下雨了。
雨水混合着血液混入泥地裡,空氣中萦繞着一股血腥味。
“滴答、滴答……”
随着舒舍緩步走近,衆人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