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血光的劍鋒随疾馳的馬一路斬斷數十人的脖頸,那柄劍也如它這會兒穿着染血盔甲的主人,好似被從血池裡撈出來了一般,渾身上下都覆着層煞氣。這煞氣實在太重,好似能将眼前所有的生機都斬斷覆滅,也讓被皇帝安插在營中早身經百戰的細作和被逼反的士兵被吓得不由退了好幾步。
而與那尚在殺人的将軍穿着同樣盔甲的士兵這會兒都已死去,眼中有不甘,有憤懑。但更多的,是功業将成卻被自家人從背後捅了一刀的死不瞑目。
被自家人趁夜色已晚所放的火苗燃盡了營帳,也将那些地面上的屍首給慢慢吞噬。焦味和血腥味在空氣中不住浮動,馬上的人掃過那些眼前對峙的将他當做叛賊的細作與士兵,回頭望去,火光在眸中閃爍——戎馬的前半生被自己親手點燃的火給燒了個徹底。
皇帝到底是皇帝,忍不了功高蓋主的将軍。哪怕這将軍已經說過幾次自己要還鄉,哪怕這将軍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甚至佯裝對軍中那些沙子一無所知。
狡兔死、走狗烹。
飛鳥盡、良弓藏。
做将軍的,總是逃不開這樣的結局。
而他此時才知曉這簡單的道理,也難怪會淪落到這般境地。
他慢慢舉起劍,随後大笑着在一群人的注視下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此後不是死亡,是一路颠簸的行程。
騎馬的人對如何駕馭馬這事兒似乎一無所知,一路颠簸,叫極能忍痛的他都給颠得忍無可忍,幹脆一下睜開了眼。
“你醒了。”救他的是個女人,穿一身他從未見過的服飾,額頭上的紋痕像是朵已綻放的花。
他迷惘地從下往上去看她的臉龐,又轉頭看周遭。此地不是邊疆,似是在林中。但他分明記得自己不久前才拿劍捅穿了自己的胸膛,分毫不差,現在又怎麼會醒來?傷口又怎會……他下意識低頭望去,發現傷口已經愈合。再擡頭瞧對方的臉,下一秒臉便登時紅了個徹底——太近了,營帳内多是男子,他此前從未與女子離得這樣近過。
她勾起了嘴角:“我叫齊止,是救下了你的人。”
“雖然我已經知道了,”她笑起來,“但你還是得告訴我的你的姓名。”
姓名麼?他當然是有的,不過不怎麼好聽,畢竟是自己為自己取的。他沉默,大抵是此時腦子太亂,竟未立刻讀懂她這話中的深意。戰時他與不知曉姓名的敵将相逢,總要說上一句‘姓甚名誰?’也會在對方報上姓名後,自如的說出自己的名字。但眼下的他已經死去,死在征戰多年的戰場上,此時雖得了新生,但有人卻已被永遠留在那火光中,讓大火給焚燒殆盡了。
跟曾經的太子約定好的大業也在那火中成了一堆焦木。
“焦業,”他喃喃道,“——焦業。”
“好名字!”女子點頭,還沒等他說上一句多謝你救我,忽然湊近了問他,“父母又姓甚名誰,家中可有屋,可有田?”
焦業眼神詭異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回答了她這個像是媒婆才會問出的問題:“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她在此時擡起頭來,不再看他,臉上也漸漸籠上一層黑色。
“當真不知。”焦業還以為她是生了氣,低聲解釋道,“我從有自己神志時便未見過自己的父母,後來叫人販給拐走,逃出來後總算成人,想着回去看看,尋一尋他們的消息。卻聽人說那處當時害了疫,郎中不敢進,朝廷也不許此城的人外出,不多時便成了死城。”
“好罷。”那說自己叫齊止的女子道,倒是沒有再問,隻是将自個兒手中的缰繩遞給他,言辭懇切,“對了,我似是走錯了路。”
焦業愣住:這才是她剛才那副神情的原因?
“所以你可知北方是在哪一個方向?”随後她問。
焦業先一扯缰繩,再轉頭看向那周圍的樹木,再看了女子一眼,有些猶豫:“北方……是我們來的方向。”
女子歎了口氣,擡頭看向天空,天這會兒已徹底暗下來。就算是要重新調頭,也得花費些時日了。
“罷了。”她翻身下馬,分明是個必定會跌下馬的生疏動作,最後卻又穩穩地落了地,“你在此處等等,我去逮幾隻兔子來。”
野外的兔子謹慎,并不好逮,看她騎馬跟下馬的動作便知這是個大家小姐,想必平日出門也常有人跟在身側侍奉,替她做了許多,才養出這樣的女子。焦業正欲說要不我與你一道,那女子就像是看透自己心中所想,沖他一指,随後一揚眉毛:“跟過來就是不相信我的技術。”
他下了馬,站在馬的身側,卻是沒有要一起去的動作,隻看着她。他心中有太多疑問,卻一個都問不出。他想要問上一句你是如何從無數兵刃下救下了我。再問出一句現下是打算帶我去往何處。更想要問自己身上所受的緻命傷是否因她的救治才會複原。最想問的是此時究竟是去逮兔子還是要抛下我。然而最後,他的回答也不過是點了一下頭。
他已被人丢棄了兩次,一次是兒時,一次是方才。因此若是這次被丢下了也無妨,反正他已經習慣了。
想是這樣想,但說出口的與想的卻全然不同了。
“你去罷,”焦業道,“我會點上火,叫你知曉我在此處等你。”
那女子卻又長長歎了一口氣,然後走過來,揉了揉他的頭發:“我一會兒便回。”
要鑽進林中時她又停住,轉過頭來,眼睛都亮晶晶的:“你會烤兔子嗎?味道如何?”
從軍的不止得學會止血,還得學會烤火,在林中修整時也會打獵,至于他烤的東西味道如何……焦業想了想曾經那些吃過自己烤出東西的将士們的誇獎,道:“應該是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