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玩焦業又一次給我送來的精巧擺件時,随手點開了一個并不認識的魔域中人送來的紙鸢。
紙鸢上隻寫了幾個大字,還是草書,但效果卻很驚人。驚人到我會在看明白上面寫的字後便直接站起來,甚至驚飛了剛在我窗旁停下的那幾隻鳥雀。
:魔皇失憶了。
魔域魔皇失憶,這句話乍一看跟我這個合歡宗的沒什麼關系。但現任的魔域魔皇——也就是焦業,他是我的道侶。
我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擺件。
這紙鸢的時間是在焦業失憶後送來的,也就是說……這個人失憶了,然後為我雕了個擺件送過來?
……真的假的?
焦業送來的擺件是兩個人。一個身穿着合歡宗服飾,此時正坐在樹上往下面望。下邊那個被投以注視的人臉上魔紋很顯眼,背後有一把巨劍。雕這物件的人連二人的表情和細節也沒有放過,不難想象是投注了多深的情感。
但是這倆小玩意兒竟是他失憶時雕的?
我并未當即趕回去,一來是我本命劍的鑄造已到了關鍵時刻,離不得人。二來是我很怕自己去了之後,迎接的我不是熟悉的溫暖懷抱,而是一把劍直指我的心口。
我就這樣猶豫了幾年。好在人間的幾年也不過是修仙界中的片刻,而後我總算在這片刻光陰中積攢到足夠的勇氣。拿起亂紋蒼玉,尋得魔域入口,然後進了去。
找與我結了魂契的魔皇并不難辦,更何況焦業最常待的地方便是自己的洞府。因此不消片刻,我便來到了他的洞府門口,還不待我想好說辭,洞府的石門在察覺到我身上的魂契後便開了門,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給我留。
身側的魔将與城主在我出現時都齊齊看焦業一眼,卻并未像往日那般沖我打招呼。我心下微沉,已做好最壞的打算,随後向焦業走上一步、再一步。
他倏忽擡眼,像是此時才聽到聲響似的,低頭看向了我。那目光不能說是陌生,可也算不得多熟悉。
我正想着讓失憶的道侶斬于劍下的死法是不是有些過于寒碜,便瞧見魔皇朝我伸出了一隻手來。
“先把你帶來的禮物送給我。”
焦業語氣淡淡,讓我也有些拿不準他現在究竟是懷揣了什麼心思。
我沒有猶豫,将亂紋蒼玉直接取出,單膝跪下,正要呈給他。恍惚間隻覺有一道熟悉的氣托住了我的雙膝,擡頭望去,正對上焦業不滿的眼神。
“你不是我的道侶嗎?”座上本該因我識時務而點頭的魔皇此時反而蹙眉,臉上呈現出一種無比不快的神情,“為何要跪我?”
……自然是因為怕你殺我。不僅是怕你殺我,更怕你殺我後落淚。既憂心你殺我後會落淚,又怕你殺我後連淚也不肯為我流,還想不起這眼前人究竟是誰。
當然,這話此時是說不得的。
我不答話,隻順勢站起來,往他的方向走上幾步。焦業看着我,始終未做出動作。
我再試探性的向他走上幾步,這會兒已來到他近前。他總算在座上換了個坐姿,将手搭在兩側,是個很熟悉的要我坐下來的姿勢——隻是不知他失憶後,這動作後的意思有沒有什麼改變。
我看了眼站在他身邊的魔将,再看一眼魔域城主,他們都齊齊遞給我一個‘你自求多福’的眼神,愣是沒有一個有要出手幫我的意思。
我心一橫,幹脆像往常一樣在他腿上坐下,已做好了死的打算。
“這才對。”攬住我腰肢的焦業并不知我心中想法,反而笑道,“我雖失去了往日和你相處的記憶,但不喜你跪我。”
看來隻是失了記憶,我在心中長出一口氣。人還是我熟悉的那一個。
焦業雖失了憶,對我卻仍是先前的态度。
他不僅會時不時送來紙鸢,将魔域中發生的那些趣事兒告知于我。也會時不時到合歡宗來,但卻不再是推門便入,進門前都得敲過幾回,得了我的許才要進門。
我平日裡總愛笑他,笑他分明身為魔皇,竟連一點禮貌也不講,直接就推開我的房門。
此時的焦業還未失憶,因此也隻是跟我笑,随後他道:‘你本來就是我的道侶,便是我半夜醒來要你陪我一道去看日出,你也得同意。’
現在他進門前總算記得敲門這件事兒,卻叫我心裡覺得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一道為靈獸順毛時,焦業做了我的靠椅,我靠在他身前,給幻化成蛇大小的龍撥開成結的毛發。
窗外鳥雀啾啾,有陽光和弟子們聊天的聲音從外一齊溜進來,我忍不住心中感慨着此時風光實在很好,唯一的不足便是我的道侶失了憶,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聽見焦業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我心悅你。”
我心中大喜,扶住他的膝蓋轉過身去,但那句無比歡喜的‘你想起來了?!’隻來得及說了半句,便因他的眼神而盡數褪回。
——他并未找回記憶,想來說這話也不過是覺得這畫面太好,想要伸手留住而已。
我收回那隻來得及倒了半句的話,焦業這次卻看向我,将先前那話再說上一遍:“我心悅你。”
“我很歡喜。”我低聲道。
大概我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歡喜,焦業并未将那話再說上第三遍。
焦業失了憶,卻仍時常帶我去看魔域的魔花,也總要帶我去摘那藥王谷的藥草。
他常跟我說,即使沒有恢複記憶,隻是看着我的面容,聽我說話的聲音,也覺得無比歡喜。那句‘我心悅你’也總被他挂在嘴邊,好似是一種證明。
這樣的日子轉眼便又過了百年,我有時覺得就這樣繼續過下去似乎也無所謂。但大多數時日都恨他并未在失憶後當即對我刀劍相向。若非如此,我又豈會常從希望跌至失望。
藥王谷的谷主伍顯一日登門拜訪後離去,之後送來的青色紙鸢告訴我:焦業這失憶該是讓人打傷的。
我将回信的紙鸢給放飛,跟她道一聲知曉,便收拾收拾,徑直去了萬劍山。
左右我認識的打得過魔域魔皇的人就兩個,一個是萬劍山劍尊,一個便是星機閣閣主。
我有心想把兩個都叫來,一起問,也省事許多。但以他二人的高傲性子,倘若我真這樣做了,真正将焦業打傷的那個确實會痛快承認,而另一個隻怕會更煩焦業,兩人一塊兒聯合起來要叫他隕落也未可知。因次便決定先去找溫遠,他身為萬劍山劍尊,性子要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天都在屋子裡算天命的星機閣閣主冉志約好得多,說話也痛快許多,也沒有冉志約那樣的一百零八個心眼。
溫遠此時正帶他的弟子練劍,一群人出劍,再收回劍來。
動作之一緻,聲勢之浩大,讓人總覺得此時打擾是失了分寸。
我便在遠處靜靜看着,想着等他教導完再去詢問,怎知溫遠隻往後看我一眼,而後便幹脆收了自己手中的劍,對旁的長老吩咐一二,竟是直接在衆多弟子眼皮子底下往我這處走來。
魔域的人知道魔皇的道侶是誰,也不會對我投以更多的注視。便是我去了,也隻有魔将城主那一類的會主動沖我打招呼。我哪裡碰上過這種被無數正道投以注視的陣仗,當即往後退一步。
溫遠見狀沒有替我解憂的打算,反倒笑出了聲。
他是個冰冷性子,這會兒忽然笑出聲,那些視線自然又多起來。我隻好擋在他跟前,此時背對着那些人的視線,才覺得自己放松了下來。
“你是來問我焦業失憶的事兒麼?”溫遠直接問道。
一來就開門見山,我就喜歡你這替人着想的性子。我忙不疊地點頭。
“你倒是果斷。”溫遠道,“此事與我無關。”
“知道了。”我當即應一聲,接着沖他拱手,“多謝。”
我正欲轉身離去,溫遠忽然在我身後開了口。
“如此信我?就不怕我是說了謊騙你麼?”
我轉身看向他:“不怕。”心悅一個人就愛帶她去練劍大半夜叫人陪着去看日出的萬劍山弟子不會生出這些龌龊心思,更别提你還是萬劍山最沒心眼的劍尊。
“魔修本就是不做什麼也會惹人恨的存在,更别提他還是這魔域的魔皇,如今他分明已經失了憶……”溫遠見我這樣的态度,倒也未在這話題上停留太久,而是又向我抛出一個新的問題,“你為何不趁此機會與他和離?”
“大抵是……”我思索片刻,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大抵是因他明明失了憶,卻并未對我刀劍相向的緣故罷。”
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将焦業打成重傷的不是溫遠,那便隻剩下一個冉志約。我得出這個結論,卻并不感到意外,隻覺自己頭痛得厲害。
冉志約是星機閣現任的閣主,我攢到如今的辟雷符有一大半都是他時不時前來拜訪和生辰時送得。我倒是不怕自己過雷劫時沒有辟雷符,大不了臨近雷劫時便去趟大自在殿。但焦業此時境界已至大乘,需要用到辟雷符的時候隻多不少,我也不能在此刻和冉志約撕破了臉。
我這邊剛長歎一聲,那邊在門外聊天的合歡宗弟子忽然探進一個腦袋。
“長老,怎麼會忽然歎氣。”她抓住我門框一邊,沖這會兒正在低頭認真思考人生的我笑起來,“莫非你也有為情所傷的時候?”
“我沒有為情所傷。”我看向她。這是個金丹期的宗門弟子,眉眼生得可愛,極易使人想到哼着小曲在林中漫步的小家碧玉,想必下山後能勾得一群修仙世家跟萬劍山的直男繞她轉,“我問你,你若是恰好認識一個星機閣閣主……”
她瞪圓了眼睛,抓我門框的那隻手也下意識松了松。
“他設計陷害了魔域魔皇。”我隻佯裝不知,繼續道,“而這魔皇又恰好是你的道侶……”
她沖我連連擺手,是要我趕緊住嘴的模樣。
“如果是碰上了這樣的情形,”左右話都已經說了一多半,我決心直接說完,“你當如何?”
“我可不敢想!”她像是總算找到自己的聲音,沖我驚呼一聲,随即便撒開了抓住我門框的手,原先還探出來的腦袋也跟着縮回去,隻給我剩下一片暖黃色的衣角,“我還從未奢想過自己能跟這兩位打上交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