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寂寞。
春蕪卧在通鋪上,愁心漸起,輾轉不成眠。
忽聞哽咽之聲,春蕪估計又是哪個宮女夜來思親,或是白日裡受了委屈了,隻怕自己說錯話,叫她淚上加淚、悲上加悲,于是閉目假寐,佯作不知。可有别人受了擾,生了氣,把被頭一掀,坐直了小聲罵道:“誰,是誰?嚎什麼喪,嚎什麼喪!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平日活計那麼多,從早到晚,緊趕慢趕的,好容易得空兒睡一睡,你倒如喪考妣了!”“姐姐我錯了。”叫花姐兒的宮女不敢哭了,生生把淚往回吞。有幾個被吵醒的,揉一揉眼,隻嘟囔。先前罵她的叫玉娥,玉娥一聽是這十三歲的小呆子,也懶得氣了,翻身而睡。
花姐兒這一聲“姐姐”,卻叫得春蕪再也眠不成了。
未幾,見她們皆睡,春蕪悄從懷内摸出一把小小的銀鎖,對月光來看,一面看,一面細細摩挲。此鎖僅兩寸長、一寸半寬,厚約半指,十足的雪花銀,鎖梁纏了紅線。正面是鳳穿牡丹,背面是“天仙送子”四個篆字。她無聲而歎,也是在思鄉了。阿娘是繡坊一流的繡娘,一幅《百花争春》能引來活蝴蝶,也托人将她送進宮中,盼得富貴,臨别時贈她銀鎖一把、新衣一件,衣角上繡着一個“雲”字。那是她的本名,叫衛雲兒。春蕪年少,還未懷春心,不曾想到,玉京城中,天子腳下,朱門高牆又鎖了多少紅顔,一簪一珥,聊伴殘生。钗頭鳳,丁香珥,金跳脫。芭蕉夜雨,漏斷更殘。案頭抛書卷,硯台擱霜毫,羅帕揾紅淚,翠屏樓上望郎歸。春盡秋來,江山俱老,十裡平湖獨倚欄。胭脂幹,香塵散。驿橋馬蹄響,風霜催容貌。鸾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哽咽之聲漸而又起,小如蚊蚋。
還是花姐兒。
春蕪一聽,料定不管不成,便把那小鎖揣回懷内,起了身,下了炕,拍一拍花姐兒的被頭。花姐兒探出頭來,月光一照,滿臉淚痕。春蕪與她附耳道:“你再哭,我就叫李嬷嬷賣了你。”花姐兒雖呆,倒也不至于認了真,也在她耳邊道:“我傻,不值錢。還是你比較值錢。若非你再三在這宮中幫襯我,隻怕我現在連個哭的地兒都沒呢。春蕪姐姐,我真喜歡你。”這小呆子說着,笑着,倒又落淚了。春蕪心想真是白逗你了,便“噓”了一聲,再指一指那頭的玉娥。
她會了意,才不哭了。
日複一日,宮中勞作倒也如常。
一夜大雪。
春蕪頭上綴了些雪白的、煙紫的絨花,一身是藕荷色的裙襖,雖無牡丹、芍藥之豔,也有寒梅之雅了。她正在燈下看鎖,忽聽風急雪大,就惦念起了她們延福宮的那一片菊花圃,即披一件靛青色的寒衣起身,提燈打傘,去外頭一看。她早前見風雲生變,親給花圃蓋了油布,唯恐凍壞了花苗,此時風雪驟急,而黃油布仍把花兒蓋得密嚴嚴的。若是尋常花木,春蕪即便留意,也不會如此上心。是因李元妃愛極了菊花,她才勤加照料,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依她所見,李元妃其人,也真同那秋菊一般,清芬淡淡,無人自芳,難怪六宮之中,盡稱其賢良淑德。隻是,那眸子,老是萦繞一段哀愁,不知何故……
長廊裡忽出來一個少女,所戴的是煙青色的絨花,所穿的也是湖水綠、團壽紋的衣裳,正是綠蘅。綠蘅見風雪頗大,雪中人持傘不穩,忙叫她來檐下一避。春蕪小步跑去,與她并肩而立,收了傘,撣一撣頭上、臉上、衣上的雪。綠蘅是個豆腐心、刀子嘴,拿帕子替她擦頭發,還不忘笑春蕪兩句:“你比我小,合該叫我姐姐。你以為,就你一個心裡頭存着元妃娘娘麼?姐姐我早前還來看過,油布蓋得那麼嚴,一朵花兒、一枝苗兒也折不了。你呢,就是個愛讨好兒的,這才來延福宮幾日呀,就要占盡風頭。哎——你知道,咱們娘娘為何偏愛菊花麼?”
“我實不知。”
綠蘅因道:“是因為皇上。”
春蕪以為她要犯忌,忙把一指豎去她唇上,不許她再說。
許是方才跑動了,一截雪花銀的鎖鍊子從春蕪的蜜色繡花的衣襟處漏出來,明晃晃,照人眼。
綠蘅頗奇,問她:“這是何物呀?給我瞧瞧呗。”春蕪心想,一鎖而已,何必掖藏,遮遮掩掩不大方,反而引人心疑。她就取出銀鎖,遞與綠蘅一看。綠蘅雙手持鎖,笑道:“凡物而已,并不稀奇。”春蕪點頭。綠蘅又看一眼,才把銀鎖還了她,得意道:“我也有過一個,是‘麒麟吐書’。你這‘鳳穿牡丹’,好看是好看,可不大氣,不如我的。鳳凰牡丹俱有情——哦,你……”
“綠蘅姐姐!”
“我昨兒個還瞧見你同沈王說話,笑嘻嘻的。說了什麼,笑了什麼?你不告訴我,我就同你生氣。”
“請個安,行個禮而已,哪裡是你想的那般。對着主子,我一個做奴才的,哪有膽子不作笑臉?”
綠蘅又小聲道:“說句沒禮數的,天潢貴胄,王公大臣,有才無貌的不少,有貌無才的也不少,偏生有才有貌的,少,少,少如鳳毛麟角。沈王殿下的生母梁昭儀去得早,是咱們娘娘的養子,才貌俱佳,迷了你這丫頭的眼,我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