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他擦了兩回身,芳沅又将毛巾擰一擰,整了整被褥。
東方钺撩簾道:“葛術虎可還睡着麼?”
芳沅“噓”了一聲,笑道:“睡得好呢。”
他将一瓶丹藥送至榻邊:“這是娘子所制的玉露丸,能清餘毒的,快叫他服下吧。”兩人便将葛術虎扶起,以溫水調服了丹藥,又聽他道:“幸而這川烏之毒吐出大半,性命無虞。是巴塔赤罕下的手,他招認說第一不滿大汗任用我這漢人、行漢家之法,第二恨大汗與金人和議,心中怏怏,故而投毒。倘行漢法,這忽裡勒台大會一開,汗位必傳葛術虎,因他最嫡最長;倘按蒙古法,卻當奉‘幼子守竈’,位子還得是秃撒勒的。秃撒勒方九歲,幼小易制。他是要學當年的秦國王完顔宗翰呢。巴塔赤罕本要毒死大汗,孰料這酒被葛術虎喝了!大汗震怒,叫人将他砍了……大汗還說,二十七部之中,惟乞顔最大,蓋因它行漢法、懂變通,再有妄議者,也一律砍了!”
說話間,葛術虎密密的絨睫一抖,又低叫道:“四兒……”
那眉濃闊似裁,飛斜入鬓,壓着雙清炯的俊眼;鼻梁極高,猶峰嶽之狀,又有微微的、一點點的轉折,如駝峰。都說這樣式的鼻子才頂好看。風日養成草原人,十足的胡種、胡相。她像看不夠他。他醒轉了,初初睜目,黑如月色下、葦叢中的一條斡難河水,所視皆朦朦:“哪裡來的仙女,這樣地盯着我?”
東方钺笑說:“可知是病好了。”
這時,一個婢女将那帳門揭開,送進阿蓮大妃。她快步撲到葛術虎床邊,喜極欲泣,要拜謝東方钺,東方钺道:“虧得四姑娘在照顧呢。”油燈黯黯将死,滿帳昏影。她銜淚将芳沅細細打量了一通,心說生得倒好,眉是眉,眼是眼,服色素潔,并無矯飾,也學蒙古樣式結了垂肩的雙辮,隻那面孔紙白、身形弱如柳,并不像蒙古女子,平平癟癟,也難像個會生養的。芳沅被她如此一看,活像被紮了個通透:“見過大妃。”阿蓮豁阿雖笑而眼冷,說道:“難為你了,孩子。何不與我出去說幾句話兒呢?”芳沅遞了一眼給東方钺,他道:“大妃與你有知心話要講,你便去吧。”
挑了簾,雪沫子直往人臉上撲。
阿蓮比芳沅還高些,立如松;探手迎風接了一片雪,雪花無情,将細眉一揚:“喜歡他嗎?”芳沅立在後,身形微縮,雙手輕攏着,未敢擡目,隻說道:“女子固當持重,重貞、重節,不可輕易為男子所誘。所謂‘自尊’‘自愛’‘自重’‘自立’者,蓋當如是。蓋男女之婚姻,第一要三媒六聘,第二要門當戶對。”
阿蓮扯出笑來:“你倒是個通道理的。你可知道,他是娶不了你的。”
“我……我知道闊真……”
“縱無闊真,他也不會娶你。”北風泣嘯一陣陣,這雪片迎面而割,她的話一字一句竟如錐心之刃,“他是乞顔部的大王子,惟蒙古貴女才可相配——你是嗎?你是漢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娶你。我可聽說了,連昭烈那顔也喜歡你……他一向持重、不貪美色。為了你,葛術虎與他當衆反了目,就差拔刀了……可知你這女子是個禍水!我也聽說了,你爺爺是女真人?仿佛是——梁王宗弼吧。想必你也能聽出來,我不喜歡你。所以他一定不會娶你。草原二十七部,縱橫千萬裡,哪個蒙古男兒不是一大堆的妻妾?我雖是大妃,卻也要和别的女人一起伺候可汗呢。日後葛術虎若是有了别的姬妾,與她同枕共衾、生兒育女,摟在一處、抱在一處,你受得了嗎?安娘子也說了,你可是個剛烈、節烈之人啊。即便是漢人,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之事。你還不知道吧?大汗留你一命,也是看在葛術虎屢屢求情的分上呢,否則……不過,話雖如此,你也可以跟着他,做他的妾,做他的婢,因為你永遠不會是他的妻。他今生今世永不會娶你。你看你,何必作出這等難色呢?我亦非鐵石之心。你這樣喜歡他,這樣衣不解帶、徹夜不眠地照顧他,我十分感激。去領你的賞吧,什麼錦衣華服、金珠寶貝都任你挑。如你肯點頭,我也可以為你指一門親,讓你早早有個終身的依靠,不至虛耗了青春。倘是看上了哪個那顔、哪個大人,盡管告訴我。做妻不足,做妾有餘啊。隻是,今後休得再來纏葛術虎了!”
——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娶你。
——他一定不會娶你。
——他今生今世永不會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