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清遠的笛在雪岸響起,悠悠然,蕩蕩然,天感其情,便下起了鵝毛雪……
須臾,人靜煙散。
天地白如瓊台玉。
昭烈滿頭、滿肩皆雪,如斑白了鬓發,如老去,唇畔卻還在吹《梅花調》。忽而,如有步聲,他扭了頭,鼻子受傷,臉上還有些殘血未擦淨,問她道:“葛術虎無事了嗎?”芳沅說:“他将毒酒、毒血吐盡了……隻是睡去了呢。”他點頭道:“好。”又問:“——恨我嗎?”
“那顔說笑了。”
他便真的笑起來,那血沾到了白牙,又将袖中的一塊手帕捧出,它包着一隻孤零零的珊瑚耳墜兒,如一粒相思豆:“我白日在雪地裡拾到了這個,必是葛術虎送你的吧。喏,還給你吧。”又生躊躇,“——你以後還理我嗎?”問畢卻自說自話,“不理便不理吧……我不像葛術虎,生來便是乞顔部的大王子,什麼都有,什麼都享用不盡。金枝玉葉,富貴雙全。我阿爹不過是個馬奴,阿娘也是大汗大妃的婢女……阿娘眼裡——她眼裡就隻有弟弟。我弟弟未足月而生,從胎裡出來便一生孱弱,她什麼活兒也舍不得他幹,常常摟着他唱些歌兒。小時候,阿蓮大妃賞她一些奶酥,她舍不得吃,全拿給弟弟泡成茶來喝……我望着便想,阿娘幾時也能多看我一眼呢?”風更密、雪更大了,他将那冰涼的一截竹笛攥緊些,“姐姐遠嫁後,我十四歲便投在軍中,跟着大汗四方征戰。我回回沖在最前頭,命也不要,隻為拼一拼軍功,叫别人看得起我,叫阿娘也知道她兒子是個有本事的。我真不知砍壞了多少刀!我從最末一等的士卒升到那顔,倘脫去我衣裳,那累累的都是疤啊。有一年,大汗被塔塔兒人偷襲——你不知道吧,這些白鞑靼人像狐狸一般狡猾,虎狼一般兇狠,是克烈部的一個首領救了全軍。大汗感恩,結下婚約,倘他們大妃生了女兒,便叫她與葛術虎結作一生一世的夫妻。後來還真得了個小女兒,取作‘闊真’。闊真才三歲便跟在葛術虎後頭跑了,她生得伶俐,珍珠一般瑩白可愛……阿蓮大妃很喜歡她……這一些,葛術虎告訴過你嗎?想必不曾吧。也不能怨他瞞你,倘要斷了這門親,他不好對大汗大妃交代的。我當年救過他一命,我們在春花芳草間結義,卻可惜,如今鬧成這般,兄弟反目了……四姑娘,你還未見識過我們蒙古的春夏,是不知水草雜花有多美的。”又把那笛子也送給她看,“這是他少時送我的,說是謝禮。”
這竹笛上塗了一些回字形的花紋,閃閃如金。
“……他下過江南嗎?”
“為什麼這麼問?”他笑說,“确是去過的。他少時說想為大妃采買一些江南絲綢做衣裳,去過一趟臨安。回來時興高采烈,說江南如何豐美,蓮葉何田田……”
“雪這樣大,不如與我進來避一避,也好再看看葛術虎。”
昭烈低頭轉目,說道:“我都瞧見了……你親了他,是嗎?”
芳沅笑道:“他好乖的。”
“你去陪他吧,我一個人再看一看雪。”
将别時,又發笛聲……
帳中支了兩個炭盆,烘得暖洋洋,春日裡一般。
因血污甚多,安娘子已吩咐人将葛術虎的衣袍都脫去了。芳沅進了來,端了水盆、攜了毛巾要為他擦身,正瞧見他在說夢話,想細細聽些,卻全是聽不清的蒙古話,渾濁如歌。突然的,他呻/吟起來,叫道:“四兒,四兒,對不起……我在夢裡欺負了你了……”芳沅和羞一笑,隻将那一床紅被子掖緊一些,但被他掙開了,胸膛一下子袒在外,果有一大朵刺青,是水蓮花,花蘸水,葉相雜,是“孫武已斬吳宮女,琉璃池上佳人頭”。葛術虎也隻二十來歲,長軀何巍巍,肌骨豐凝,如雕似琢,像是常在風日下曬過、吹過,熏深了膚色,蓮花那冶然、逸然的黑……如醉如孽……真罪過!她一眼也不敢再瞄,可一定得擦洗,于是将那被褥全撥開了,他赤條條而裸……左肩已留狼爪之痕,又一道足足半尺長的傷疤從他右腹斜走而下,連至大腿,像一條獰惡的蛇,邪邪、毒毒地擡首……他是吃過了許多苦的!她心疼起來,探出一隻指尖去,細将它撫過,連綿而下,原來男女有别……郎君之豔,日月入懷,藐刀劍之氣,勝煙霞之晖……芳沅不及多想,他又咳了一聲,心口起伏,蓮花正開放,琉璃池上佳人頭……
燈影縱橫,猶照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