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女便被送上來,坐而調琴。
纥石烈志甯起了身,還将他衣袖也撣一撣,趕去一隻小飛蟲兒。
東方钺、昭烈方悟,呼“沈王殿下”,亦在下盤坐。
完顔允晟令人持書而上,又道:“貴客看罷文書,便畫押蓋印吧。”
東方钺見這少女将花領巾輕輕一拂,一痕墨綠抹胸,搭花羅夾缬珠翠線金衫子,如“密四門”樣式,梳“雲尖巧額”,綴一枚“掬水月在手”金钗,忽問:“不知這标緻女子是哪家的?”完顔允晟道:“此是宋室宗姬之後。能為東方先生撫琴,是她有福。”東方钺回道:“靖康之亂,天下鼎沸;思美人兮,不可再得。她一個孤女淪堕至此,委實可憐。昔宇文虛中有詞:‘疏眉秀目。看來依舊是,宣和妝束。飛步盈盈姿媚巧,舉世知非凡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幹戈浩蕩,事随天地翻覆。一笑邂逅相逢,勸人滿飲,旋旋吹橫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舊日黃華,如今憔悴,付與杯中醁。興亡休問,為伊且盡船玉。’不知可否容我敬姑娘一杯?”完顔允晟隻說:“先生自便。”東方钺又歎說“應分千斛酒,來洗百年憂”,便提了面前的銀胡瓶,滿注銀菊杯,遞與她飲下了。
那持書者是王彥潛,見狀笑道:“先生何來如此多愁!”
東方钺未睬,對完顔允晟道:“倘要和,光這些米豆牛羊都不成,務必割六州與蒙古。”
“先生口氣不小。”王彥潛戴一頂硬翅幞頭,着绯色朝服,佩銀魚,曲領方心效宋樣式,腰上是一柄寶劍,開口皆嘲弄,“不知蒙古大軍能否敵我鐵浮屠呢?先生有勇,我亦敬先生一杯。”便也遞杯與他,而他不接,目色如剜,說道:“宇文虛中雖失/身異域,而報國之誠炳炳如丹,不惜屈身,以圖成事,志固可悲,功亦垂就。我固不及宇文先生,但這點氣節,我有。”
王彥潛将杯子放回紅漆塗金案上,冷冷道:“何來如此一個老匹夫?”
“王狀元啊,你祖上不也是靖康舊臣嗎?為何你卻變節于金?”
“東方先生,在那刀山鐵闆上滾過一回,任憑你是金剛羅刹,也該低頭認得完顔二字了。先生清高啊,殊不知這世上本就是清者少、濁者多?固以察察皓皓之身蒙世俗之塵埃也。行,你是君子,我是小人。這濁惡之世,這社稷江山,這巍巍之山,這滔滔之水,總要有賢與不肖的皇帝來坐吧?我聖上之賢,過于趙昚,你怎知我這道不通向一個盛世?你隻知蒙古今日伐金,焉知它明日伐不伐宋?倘論這罪,這孽,你隻怕比我更多、更多!可憐你終日銜恨,四十白首,枉費了許多心血精神!這個榮華富貴,我有了——”他張臂笑如叮血之蠅,“你看不起我,你算老幾?”
“荀子曾說,‘人臣之論:有态臣者,有篡臣者,有功臣者,有聖臣者。内不足使一民,外不足使距難,百姓不親,諸侯不信;然而巧敏佞說,善取寵乎上,是态臣者也。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譽乎民,不恤公道通義,朋黨比周,以環主圖私為務,是篡臣者也。内足使以一民,外足使以距難,民親之,士信之,上忠乎君,下愛百姓而不倦,是功臣者也。上則能尊君,下則能愛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應卒遇變,齊給如響,推類接譽,以待無方,曲成制象,是聖臣者也。故用聖臣者王,用功臣者強,用篡臣者危,用态臣者亡。态臣用則必死,篡臣用則必危,功臣用則必榮,聖臣用則必尊。’”東方钺道,“我也不知,王狀元是功臣、聖臣,還是态臣、篡臣呢?”
“老匹夫——”
完顔允晟忙道:“我幼讀兵法,不知東方先生可否指點一二?”
東方钺自斟一盞:“請說。”
完顔允晟道:“素書有雲:‘同志相得,同仁相憂,同惡相黨,同愛相求,同美相妒,同智相謀,同貴相害,同利相忌,同聲相應,同氣相感,同類相依,同義相親,同難相濟,同道相成,同藝相規,同巧相勝:此乃數之所得,不可與理違。’今之金、蒙,猶昔之宋、遼,共叔侄兄弟之國,是同志、同仁,同類、同道,故當和,不當戰也。東方先生以為,我說得對不對呢?”東方钺笑道:“沈王熟讀兵法,卻不曾也讀一讀《君道》?‘所謂天下者,謂其有萬物也;所謂邦國者,謂其有人衆也。夫國以人為本,人安則國安。’大金行‘減丁’之策,以蒙古之民為最末,談何‘以人為本’呢?又談何同志、同仁、同類、同道呢?——拿出六州來,方可和。”
“這宋室美人名叫莺官,和議一成,可贈先生為妾。”
東方钺又笑道:“纥石烈元帥,我愛妻如命,甯死不納妾。”
一夜,芳沅攜了一摞換洗衣服去安娘子帳中。
她還在忙針線,說道:“是做給大王子的。”安娘子一直視葛術虎如親侄兒一般。這一件夾襖是岫青色,右衽、窄袖。又紮上幾針,安娘子說:“我眼睛疼,不如換你來,隻餘這末幾針便成了。新接到傳報說快開戰了……也不知我家那人在金營如何,想必是被扣留了……”芳沅将衣裳提了,疊作兩段,抱着往自己帳中去了。
帳内有兩個小奴婢,一個叫檀兒,一個叫黛兒,忙把油燈撥亮一些,呼她來坐。
展開這衣裳,十分寬大,像是他的身量……
芳沅蓦然臉一燙,叫黛兒取來些針線,往衣裳内裡貼心處補了三四針。夜将深,檀兒、黛兒往别處歇息去了,她又将這襖子捧來貼一貼臉,臨末了朝領口輕輕一吻……次日将别,她一大早隻叫下頭人将這夾襖送去,自己仿佛恇怯、忸怩,又等一等,聽得人聲、車聲時匆匆忙忙出了帳,避在樹下,一河水上流影動,是他,紛紛雲馬之中是他,水影如泡,是他将引兵出征去了。她隻盯這水上影……
葛術虎在馬上張望,四下不見她,怅怅然,揮鞭而去……
引用:《大悲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