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到了變化莫測的季節,從南山公墓上下來時,雨絲已經停了,太陽又堂堂地挂在天空,沒多久就把濕潤蒸發,好像那場突如其來的雨未曾來過。
餘舟粥獨自下了山,沿着山路走到了附近的站牌,投币坐上公交車。
窗外的陽光刺目,他把兜帽扣下,斜靠着窗戶假寐。
車從荒涼駛向繁華,漸漸的,耳邊汽車喇叭的尖叫聲不絕于耳,中途上來不少年輕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隐隐約約聽到小聲的讨論:“那好像有個帥哥,要不去要個聯系方式?”
“也看不見臉吧?萬一身材好但是長得醜呢?”
“如果是個omega呢?”
“可是看起來像alpha吧?”
話題很快就從調笑推搡着要聯系方式轉變到對他性别的讨論,那些話音很低的竊竊私語像低頻噪音灌入耳膜,靠在窗邊抱着雙臂的少年似乎是不耐煩了,坐直将短袖衛衣的兜帽從頭上扯下,一張淩厲的俊氣面容展露無疑,周身的氣息冷漠。
那些讨論的聲音戛然而止,暗中打量的目光多了起來,還多了幾分熱切和蠢蠢欲動。
還未等那蠢蠢欲動行動,那少年便撩起眼皮,慢騰騰地起身,在一處繁華之處随着人流下了車。
下了車,才發現到了市中心的廣場。
廣場高樓上還在播放某一個明星的生日祝福,是粉絲們買下的大屏獨播,高樓下的馬路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賣糖葫蘆的賣炸串的賣燒烤的應有盡有,熱鬧得很。
神情冷漠的少年穿行在人群中,仿佛隔了一層無法靠近的薄膜,偶爾有蠢蠢欲動的人也被這層冷漠擊退。
他懶得進商場,随便選了個烤串的攤,伸手取了最後一串鱿魚,卻不料半路伸來一隻手,和他同時放在了那一串烤串上。
觸碰到冰涼的皮膚,那人觸電似的收回了手,趁着這功夫,那串烤串被搶了先,送到了烤爐裡。
“我先來的。”聲音清亮略帶沙啞陳述着,餘舟粥始終沒往那處遞的眼神才循着聲音屈尊看了一眼。
對方是個和他年紀相當的少年,渾身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頭上一頂黑色鴨舌帽下壓,臉上還戴着一個白色口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網紅明星。
一雙好看的眼睛在口罩後盯着他。
直直的,很不甘心。
餘舟粥從小就被誇漂亮,對美色免疫,那人的存在感不比他身上的消毒水味存在感強。
“一杯奶茶,”停頓了一秒,他漫不經心對櫃台補充:“哦,加熱。”
“您要什麼口味?”
“随便。”
他付了款,轉身拿着東西就要走,那少年卻攔在了他身前:“我給你錢,讓給我。”
他不能下車太長時間,餘舟粥拿走的是最後一串烤好的串。
餘舟粥純粹就是懶得等。
離得近了,絲絲縷縷的消毒水味愈發濃烈地灌入鼻腔。
不好好修養,瞎吃什麼?
餘舟粥盯着他臉上蒼白的皮膚望了幾秒,無趣地收回視線,手指靈巧一繞,奶茶的提手套到對面人手上。
他後退一步,叼着烤串一揚,冷冷淡淡:“這歸我,這個,歸你。”
說完話,掃了一眼那杯強硬挂在對方手上的熱奶茶,似乎是覺得事情已經解決,轉身沒入人群,沒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那少年呆滞在原地,直到被路過的路人撞了下肩膀,又被那杯熱奶茶燙了下手背,這才回過神來。
路人連連道歉,他不欲糾纏,擺手說沒事,路人的手機還在播放直播:“各位觀衆朋友們,現在我們所在的地方就是靈基鎮崖洞入口,傳聞中幾百年前這裡曾有一條蛟龍盤踞,現在天虎探險将要為大家揭開神秘的面紗,跟随我們的腳步……好,現在我們已經……”
探險主播慷慨激昂的聲音随着距離越來越遠,廣場旁店鋪的電視上還在播放着本屆奧運冠軍商夏摘得桂冠的消息,運動員意氣風發地站在領獎台上接受采訪。
“星渝!”剛畢業不久的助理小跑到他身旁,拽着他急切道:“快回去吧,趙姐該生氣了!”
“你說你,今天剛分化就從醫院跑出來……還是要好好養身體啊!”
又看向他手裡的奶茶,詫異道:“你還買了這個,待會被看到趙姐又要說你一頓。”
“要不我給你拿着吧?”
小助理是個活潑的性子,連珠炮彈似的說了一大通,賀星渝安靜聽着,并不反駁,直到這時才動了動僵硬的手指,避開她的手,拒絕道:“不用。”
“你又神遊天外了,我就知道你不肯聽我的,臭弟弟。”
小助理剛二十出頭,賀星渝今年剛滿十八,按年齡來說該叫姐姐,但奈何賀星渝是個有十三年工齡的演員,真要說起來,小助理可能還反倒要喊前輩。
她叫不出口,賀星渝也是。
往回走的時候,天色染上了橘黃色的彩帶,層層疊疊,廣場的大屏上還在播放着生日祝福,小助理叉腰感歎:“小星星們真是财大氣粗,今天大屏上放一天了,星渝啊你也算是火了!哦不對,你一直都挺火的……”
她轉身看了一眼,見賀星渝不知何時已經插上了吸管,捧着那杯奶茶,眼睫下垂,正在嘗試着不摘下口罩喝奶茶。
小助理大驚失色,連忙拉下他放在耳旁的手:“你可不能在這裡摘下口罩!我剛剛聽到有你的粉絲讨論你,别被發現了,趕緊回車上。”
上了車,趙姐出乎意料地沒說什麼,隻是瞥了那杯奶茶一眼:“日常注意身材管理,這些熱量高的少喝點。”
“送你回家裡。”
賀星渝剛成年就在大學附近買了一套房,最近搬進去住,正值高考後的暑假,在這住到九月份才需要去大學報道。
趙姐将人送到小區樓下,熄了火:“就到這吧,我就不上去了,你最近注意身體,要有什麼不适的及時給我或者小瑾打電話,别自己硬抗,你剛分化成omega,信息素方面的知識手冊也要多看看,還有記得防alpha,遇到alpha易感期或者信息素爆發記得躲遠些。”
少年心不在焉聽着,趙姐無奈放過他,重新坐回車裡:“好了,照顧好自己,這個星期結束就要開學了,有什麼需要準備的聯系我或者小瑾。”
見他乖乖點頭,女人才驅車離去。
上了電梯,賀星渝在按下門鎖密碼的同時,不經意瞥了隔壁房子一眼,不出意料地看到房門左側放着一袋垃圾,門底透過門縫的燈正亮着。
這是一梯兩戶的房子,他隔壁原本一直空着,直到最近幾天好像搬來了新鄰居,隻是作息詭異,從未碰面。
他沒有打招呼的想法,收起好奇心進了屋子,空的奶茶杯沿着一道抛物線擲入垃圾桶。
“哐當!”
垃圾桶被喝盡的啤酒罐砸出一聲巨響,蜷在沙發上的少年一手握着手機,一手還呈着扔出空罐子的姿勢。
電話裡傳來的聲音溫潤,并未被歲月留下痕迹:“粥粥,一個人習慣嗎?有什麼需要的都可以告訴……告訴爸爸。”
餘舟粥收回手,斂眉聽着,并不回話。
他喉嚨裡始終像卡了些什麼,隻能給出沉默的回答。
好在對面的顧奚涼并不在意,自顧自說道:“等開學了,如果你不想住在宿舍裡,那我們就搬出來,粥粥,你有駕照了嗎?樓下停車場有一輛車,鑰匙就在玄關的櫃子裡,有車出行方便,如果開車要注意安全。”
男人不放心地絮絮叨叨,少年一邊聽着,一邊漫不經心望着陽台,然後看着隔壁在下一秒“啪”一聲亮起了燈。
哦,鄰居回來了。
少年收回目光,對陌生人興趣寥寥。
“粥粥,你長大了……”話題不知道轉了哪個方向,顧奚涼歎了一口氣,似乎有很多難以言說的遺憾,頓了一下,才接着說:“快開學了,給你定了一個蛋糕,慶祝一下我們粥粥上大學,等會兒拿一下好不好?”
餘舟粥心不在焉聽着,終于應了一聲,那頭有人在叫顧老師,聽筒裡很快就傳來了顧奚涼歉疚的聲音:“那就先這樣,要照顧好自己。”
餘舟粥知道最近顧奚涼在拍夜戲,他在幾年前因為一部電影真正地紅透了半邊天,有數不盡的片約,微博上的粉絲也一朝破億,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
如果不是顧奚涼在庭審時忽然出現,他也許根本不會知道,現如今娛樂圈中紅遍大江南北的大明星,居然會是他的生父,而他的生父,還是顧氏集團的繼承人。
他也同時在那一天得知了,那個男人的死訊。
不過才一個寒冬,距離餘家破産再到那個男人的逝去,就好像已經隔了一輩子那麼遠。
有的時候他恍惚間會覺得,秦家沒被受到制裁,他好像也還待在那個冷冰冰的審訊室。
暗無天日,一秒一秒數着時間。
思緒歸攏也就一瞬間的事,他靠着沙發點了份外賣,随後把手機撂在茶幾上,準備去浴室洗個澡。
“砰——”
餘舟粥看着眼前爆裂的水管,沉默片刻,擡手擰了一把濕透了衣角,不得不放棄洗澡的想法,出門給物業打了電話。
他開了門,方便管家派人過來,轉身正想回客廳時,就瞥見隔壁屋門把手咔嚓一動,鄰居的門緩緩打開,還沒見人就先傳來一句:“發生了什麼事?”
這聲音溫柔又帶着十足的親和力,仿佛是真心實意在關心一位陌生人。
餘舟粥轉身的動作一頓,視線望了過去,一張年紀尚且青澀的臉映入眼簾,是一個看着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正帶着真摯的目光望着他,在看到他的時候,好像出現了一絲意外,他不太确定,但他一向不喜歡琢磨無關緊要的人情緒,不在意的事情為什麼要琢磨。
見到人,餘舟粥隻略微擡高了眉,冷淡地掃過一眼,也顯然連回答他都欠奉,留了門給管家,就欲轉身往裡走。
卻不料那熱心的聲音緊接着道:“我看你衣服都打濕了,要不,先到我家裡洗個澡,放心,不收你洗浴錢。”
那道聲音語調輕快,為了拉近距離還開了個小玩笑。
餘舟粥終于正眼看他,這才發現那人頭發還在往下瀝着水,有濕潤的發絲粘在兩側,身上還帶着水汽,黑潤潤的眼睛微微彎着,手扶着門,側身讓開一個身位,對他的不給面子不以為然,依舊保持着友好。
餘舟粥微微眯眼看他,在兩人大眼瞪小眼幾秒後,他忽然低笑出聲,好像覺得挺有意思,玩味兒道:“不怕我……是壞人?”
賀星渝聽得出他話音裡的刺,但他仍然裝作沒聽懂暗含的譏諷,帶着笑接了他的話:“所以你拒絕我,是怕我是壞人?”
話音未落,就見餘舟粥不再和他對話,直接轉身進了屋,沒關的屋門傳出一些聲響,聽不出是在幹什麼。
正當賀星渝以為這是第二次被拒絕時,忽而又見到一道身影出現在那道門裡,手裡還提了衣服和洗漱用具,他眨了下眼,慢半拍道:“嗯?不用帶這些,我家裡都有。”
他這樣遲鈍的反應倒是顯出幾分可愛來。
對方擦肩而過的走進浴室的那一刻,賀星渝終于聽到了一句冷淡的:“謝謝。”
或許是被虐了幾個回合,他居然因為這句話油然而生了幾分欣慰。
不過……
賀星渝目光停留在那道關上的浴室門上,想:看來是真的沒認出我?
沾着醫藥水味的衣服已經被換下扔進洗衣機,他也沒有戴着口罩,也許他戴着口罩會被認出來剛剛在廣場見過——這個猜測一出現就被他否決,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即使他還是下午的那身打扮,對方也根本不會在意,又或者懶得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