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少年眉目間尚未長出如今的冷刺,而她眼角也沒有如今這般這麼多細密的皺紋。
縱使過了這麼多年,換了多少個手機,這張照片她都沒有換過。
她至今記得時序的作文題目是《雕塑》,别的孩子都寫《我美麗的媽媽》《緻最可愛的老師》,而時序卻寫:我的媽媽就像博物館裡的雕塑,豐功偉績,卻讓人毫無親近之感,我從她身上感受到的隻有冰冷堅硬。
周芳禮暗滅手機,眼睛裡最後的亮光也盡數抹去,自嘲道:“感覺時序就是從上了高中後就不那麼親我了。說到底,還是我工作忙,對他的管制沒有小時候抓的那麼緊。”
司機從後視鏡看着周芳禮的狀态,猶豫着措辭:“領導,其實時序已經比同齡人優秀了。”
“我知道。隻是哪個當母親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過得好一些呢,他以前比現在聽話多了。”周芳禮調整了個舒服地坐姿,“其實還是教育方式的問題。”
“其實時序青春期也叛逆過一陣,他初中的時候不知道從哪撿回來一隻流浪貓,說看着可憐想求我同意養,你說那流浪貓身上細菌多髒啊,我當場讓保姆給他扔了。結果被我發現,他竟然在外面偷偷養着這隻畜生,我為了讓他聽我的話,就當着他的面又把它扔了。”
周芳禮冷哼一聲,臉上帶着一絲得意,“果然,他再也沒有說要養動物的事了,也更加懂事聽話。”
車窗映襯出周芳禮帶着細紋的眉眼。
第二次扔了那隻貓時,時序追了出去,好幾個小時都沒有回來,她隻以為是小小的少年為了跟她賭氣,故意不回家。
将近後半夜的時候,人終于回來了,聲音沙啞地告訴她,吓壞的小貓被疾馳而過的車撞死。
而他擡起頭來時,臉頰和手上沾着殘血,正對她微笑。
那絕不是一個正常孩子該有的笑容,可周芳禮當時并沒有察覺到異樣。
“教育孩子就像是雕玉,一定不能心軟,他們年紀尚小,還不懂得分辨是非。女孩子就更要注意了,尤其是那些來路不明的人。最後雕出來是玉還是朽木,全看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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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
輪胎咬合着瀝青地面的摩擦聲刺破夜色,在時序的耳膜裡炸開。他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一道刺眼的亮光如閃電般射來,瞬間将他籠罩其中。
時序屈起手背擋在眼前,側過臉試圖阻擋那刺眼的光芒。光線透過指縫,映在他的臉上,他才漸漸看清自己身處何地。
眼前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車燈的餘晖在他腳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他站在馬路中央,四周一片寂靜,隻有那刺耳的車笛聲還在空氣中回蕩。
司機顯然被他的出現吓到了,緊急刹車的同時,按響了喇叭。
“要死上一邊死!晦氣玩意!”司機的咒罵混着汽車的尾氣一起噴在他小腿上。
車疾馳而過,消散在夜色裡,耳鳴卻一直籠罩在腦内揮散不去,像是幻聽,又充滿實感。
時序擡起胳膊看了眼時間,已是快到下半夜。不知什麼時候,他又在外面無意識地遊蕩。
手機裡有幾條未讀消息,周芳禮和父親前後腳發來消息說今晚就不過去找他了,讓他按時休息。
他收起手機,茫然地四顧環繞了一圈,辨别着回家的方向。
路燈将他的影子拉成褪色的木偶,碎發在夜風中飄成深藍色的提線。
這種狀态不知道已經持續了多久,時序卻覺得沒什麼不好。
白天,他是父母眼中的好兒子,老師口中的好學生,同學心目中的好榜樣。
但他卻不知道他自己該是誰。
轉過街角後,低矮破敗的建築展現在眼前,與港琴市拔地而起的高樓格格不入,精緻的都市麗人們或許從來都不知道,港琴市還有這樣一處破敗的屬于窮人們的聚集區。
夜色濃稠如化不開的濃霧,巷道深處連最後的霓虹燈牌都熄滅了。
前方忽然晃過一道身影,一個長發女人拐入旁邊為數不多還亮着燈的建築,昏黃的光線從透明的玻璃門漏出來,恰好映亮了她側臉輪廓。
時序擡頭辨認了一眼建築上的廣告牌,碩大的“招待所”三個字印在玻璃門上。
時序踩上台階,血液重新在他的身體内沸騰起來。
“你好,是包間還是鐘點……?”坐在前台的女生擡起頭,如應景一般,頭頂天花闆上挂着的節能燈管滋啦閃了兩下。
待看清出眼前的人後,陳若蘭的瞳孔微微放大,尾音卡在喉嚨裡,化作倒抽冷氣的錯愕,“怎麼是你?”
她的目光掃過少年身後空蕩蕩的街道,驚訝又疑惑地問:“你來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