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是想殺了你。拉赫特雖然想要這麼說，但是他已經沒有繼續說話的力氣了。他的思緒一片混亂，自己也不清楚片刻前的自己到底是想要殺死面前的男人，還是拯救面前的男人。或許這就像是在散亂的記憶中，他很多次想要殺死那個可悲的男人，但終究無法下手一樣，他最終選擇的，是他自己嘲笑過的，面前的這個男人曾經選擇的路。如今看來，這種選擇依舊可笑，但是他的運氣似乎比修凱爾要好一點。

環抱着他的身體的，修凱爾的手臂的溫度，透過他濕透的長外套，傳遞到了他冰冷的身體上。他嘴唇上的那個吻，也在他微涼的唇上留下火熱的印記。修凱爾将他平放在了草地上，拉赫特感到蒲公英柔軟的花瓣蹭在他的耳朵尖上，有一點微微的癢。他還能清楚地感覺到這些，就證明他至少不會因為同時施放和被自己的鬥氣大十字直接擊中而送命。如果不幸地被同一個招式殺死兩次，那可就真的太丢人了。

“使用了鬥氣大十字還沒有死的話，你大概會有一小段時間感到極度虛弱，但是在那之後就可以慢慢緩過來。”修凱爾的聲音在他的上空回響，“隻不過你的這一招，威力比我想象的要小好多……”

那是因為除了你這種瘋子沒有人會去練習自爆技能，而且不會使用鬥氣的人臨陣磨槍，沒有把大家一起炸死已經很對得起你了。拉赫特想要多挖苦修凱爾兩句，但是至少在修凱爾說的這段時間裡，他隻能無能為力地躺在地上，忍受着蒲公英葉子邊緣的小刺紮在手臂上卻不能撓撓的感覺。修凱爾站在他的身側，拉赫特發現這個人類居然可以重新這樣驕傲地站直身體，這可能是曾經占據了人類身體的黑暗留下的某種饋贈。如果修凱爾在這之後可以繼續享受這種饋贈，那麼拉赫特會很開心，雖然不管修凱爾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愛修凱爾，但是這種傲慢的令人讨厭的部分，更是他認為修凱爾應該永遠擁有的，也是他暗自喜歡卻絕對不會說出來的部分。

“大魔王，你失敗了，你不能滿足我的願望。”修凱爾面對着在湖面上重新凝聚出的幻影，堅定地說。

“真是欲壑難填的人類啊。”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拉赫特感覺似乎聽見過這個聲音，但是他記憶中的大魔王年輕而強壯，如果大魔王真的沒有死的話，以他們兩個的實力，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戰勝的。他強撐着想要爬起來和修凱爾共同面對那可怕的敵人，但是他的身體軟弱無力，這種感覺甚至比他将死之刻還要糟糕。

真是可笑，當他真的面臨死亡的時候，他可以彙聚自己最後的力量戰鬥，但是現在，他隻是使用了一下面前的這個男人的技能，甚至使用的還是不倫不類的，用魔力與一丁點鬥氣雜燴起來的模仿産物，就隻能躺在這裡，連掙紮一下的餘地都沒有，隻能看着修凱爾一個人面對可怖的敵人。

“到最後，隻有一個人類實現了他的願望。”大魔王蒼老的聲音說，“剩下的一小滴神之淚最後的力量也已經用盡，或許，這一次的嘗試也隻能到此為止了吧。不過這沒有什麼，我擁有永恒的歲月，而你們總有一天會消失，我有耐心，也可以等待。如果你拒絕永恒的樂園，那就被重新放逐到世界中吧。我無法滿足你的願望，修凱爾，你自認為的罪行不可能被抹消，人類會繼續記住你的臉和你的名字，或許有一天，你也将受到他們的清算。”

“然而，我還是要感謝你，讓我做了一個好夢。”修凱爾說，“離開吧，大魔王，你既然隻是一個幻影，就回到幻影應該呆着的地方，去為你悲慘的徹底失敗哀歎吧。”

遙遠的地方，似乎是那冰冷的水面上方，傳來了低沉的笑聲，然後一切歸于寂靜，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依舊呆在這片花海之中。修凱爾在拉赫特的身邊坐了下來，雖然沒有冰冷的湖風将他赤裸的上半身吹得全是雞皮疙瘩，但是兩個人方才都掉進了冷水裡，在生命威脅消失以後，第一反應就隻剩下了擠在一起相互取暖。

“所以說，我讨厭你。”拉赫特掙紮了又掙紮，終于也勉強地在他的身邊坐了起來，咕噜着說，“這麼狂妄自大的人類，會有誰喜歡呢？”

“那可真是對不起了。”修凱爾側過頭來看着金發的魔族青年，他的臉上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拉赫特曾看見過的那種邪惡的笑容，“還得請你再繼續忍耐我幾百年，親愛的拉赫特。”

“你不适合說這種肉麻的話。”拉赫特低聲地抱怨，“幕後黑手真的是大魔王嗎？他說有一個人類實現了他的願望，那是什麼人，實現了什麼願望？”

“我想，大概是霍爾金斯的弟弟，終于說出了他真正的願望吧。”修凱爾努力地回憶着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片段，一邊若有所思地說，“讓一切結束在開始之前，讓小鎮獲得永恒的平靜。”

“大魔王實現了他的願望，然後放了他，還沒有把這種願望解釋成把小鎮的人全殺光，真是太過慈悲了。”拉赫特又躺在了地上，他伸展了身體，像是想要在這片花叢中打幾個滾，卻因為無聊的自尊心而強忍住了的樣子，“我在小鎮裡問起過很多騎士團的人，他們都變成了還在流鼻涕的小娃娃。如果大魔王這樣就跑了，小鎮永遠是這個飛在天上的十五年前的鬼樣子，那麼修凱爾，你幹掉了半個卡爾騎士團，這壯舉可能已經超過我和巴蘭大人親手殺死的了。”

“這明明是他們自己的願望，又不是我的。”修凱爾無辜地眨着眼睛，伸出手來撫摸拉赫特的尖耳朵，“你也聽到大魔王剛才說的話了，他無法滿足我的願望。其實我還以為我的願望是讓你活過來，而他已經滿足過了呢。”

“人類果然是欲壑難填的生物。”拉赫特歎了口氣，伸手拽住了修凱爾試圖把他的耳朵揪得更長再打個結的手，“我說過了，如果沒有讓你成為我的配偶的話，我會死不瞑目的。所以我不管怎樣，都要來找你完成你的承諾。”他抓着修凱爾的手，那隻手是溫熱的，拉赫特覺得自己剛才可能在冷水裡泡了太久，再這樣下去的話，可能真的要患上重感冒了。

“如果邪惡的大魔王要你許願，你的願望會是什麼呢？”修凱爾問。

拉赫特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懶洋洋地回答：“故事書裡遇到讓人許願這樣的事情，如果真的去許願的話，不是要麼不會實現，要麼會以糟糕的方式實現嗎？你看那個許願成功的騎士團隊員，他也害得所有的同伴都變成了小娃娃，讓他們的父母重新養大他們一次，受盡被那些搗蛋鬼折磨的苦楚。當然，如果讓我許願的話，我可能會要兩個沒有附加條件，不會有副作用，完全按照字面含義來實現的願望，然後其中一個願望是繼續要兩個願望，這樣無窮無盡地許願下去……可是大魔王如果真的能夠滿足願望的話，他滿足自己的願望不就行了嘛。”

“真是個比我還貪婪的家夥。”修凱爾笑着，用雙手握住了拉赫特冰涼的手指，“我一直以為你是為了别人活着的，拉赫特，也許大魔王真的應該抓住你，折磨你，盤問你，問你到底希望得到什麼。”

他雖然笑着，但是他的眼淚已經順着臉頰掉下來了。拉赫特擡起手，把男人拉到自己的懷裡，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在大魔王消失之後，這個空間也開始消散。蔚藍的天頂出現了一個飛速擴展的黑點，當那黑點擴散到地平線，世界變成了黑夜的時候，遠方的群山和近處的湖水就都開始消失了。

“這裡或許是大魔王的夢之迹，是他希望自己在征服世界以後有朝一日能夠退休養老的地方。”修凱爾喃喃地說，“在達伊擊敗大魔王以後，他的一部分碎片飛到了這裡，恰好沾染了他當日捏碎的一小滴神之淚。神之淚實現了大魔王的願望，制造了這處幻境，同時讓他的回音擁有了能夠部分左右世界的能力，然後通過光柱吸引了我們前來擊潰他的野心，同時也給了我一個夢。”

“你夢見了什麼？”拉赫特問。

“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