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杉林裡膽子最大的松鼠,正在探索森林的邊界。
在這片林子的盡頭,太陽落下去的方向,有人類留下的痕迹: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
據祖先的祖先的祖先說,曾經有過一隻很小的人類,每天都睡在那塊石頭旁邊。他的心情有些時候很好,會和松鼠一起玩耍,也有些時候很不好,會把在石頭旁邊随地大小便的野兔和野鳥串在木頭串上,在一團通紅的,炎熱的東西上燒烤。甚至有些時候,吃的太肥跑得不夠快的松鼠也變成了被燒烤的對象。
後來,在祖先的祖先那一代,那隻小人類就離開了石頭,在那之後那塊石頭就隻是一塊開始長毛的普通的石頭,雖然勇敢的松鼠和喜歡随地大小便的野兔還是會去那裡冒險,卻再也不會冒着生命危險了。
奇怪的是,這一天的太陽還沒有掉到石頭的另外一邊,石頭下面已經有個人類在光着肚皮睡覺了。
松鼠跑了過去,跳到了那隻人類的肚皮上,他一動不動,胸口甚至沒有起伏,但是他的肚皮還是很有彈性的。松鼠把它當蹦床跳了又跳,那隻人類一動不動,既不撫摸它也不趕走它。
玩了一會,松鼠終于玩膩了,就爬到人類的臉上,坐在上面,用蓬松的尾巴掃了掃他的鼻子。
膽敢做這種如果被抓住,一定會被燒烤的舉動,不愧是整片林子裡膽子最大的松鼠。
那隻人類還是一動不動。他和松鼠沒有互動,一點也不好玩,讓松鼠很失望。
在松鼠離開人類,準備回到雲杉林子裡的時候,人類的手指抽搐一般地動了動,他的胸口開始起伏,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松鼠非常好奇地跳了回去,站在了那隻人類的胸口上。祖先的祖先說,偶爾還有其他的人類會到這塊石頭前面來,但是他們都是粉紅色的,沒有一個和那隻小人類一樣。小人類是薰衣草色的,和松鼠一樣有着尖尖長長的耳朵。松鼠家族已經經曆了好多好多代,看過了好些人類來來去去,今天這隻新來的人類,倒是和祖先傳說的小人類一樣,也是薰衣草色的,有着尖尖長長的耳朵。
在人類睜開眼睛之前,他的手已經摸在了松鼠的背上,但是不是松鼠喜歡的順毛摸摸,而是逆着毛捋了兩把。
最勇敢的松鼠當然也是最暴躁的松鼠。松鼠非常生氣地,扭頭就咬了那隻人類的手一口,然後為了避免被做成燒烤,一溜煙地逃回了森林。
拉赫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把被咬過的手放在眼前看了看,似乎什麼也不明白似的,舔掉了從傷口處流出來的兩滴血,然後翻了個身,再次閉起了眼睛,蜷縮起來,試圖把自己藏在石碑的陰影裡。
太陽慢慢地沉了下去,冷冷的夜風吹過墳墓前蜷縮着的青年赤裸的身體,在月亮從山頂上跳出來的時候,拉赫特終于醒來了。
他一手撐着地面想要坐起來,手臂的軟弱無力和手掌的疼痛卻讓他連這種簡單的事情都無法做到。拉赫特恍惚地擡起右手看了看,虎口部位明顯地有兩小排齧齒動物咬過的牙印,傷口已經結了黑色的血痂,但是碰到的時候還是會痛。他的身體因為夜風而顫抖着,手臂上起了一層密密的寒栗。他困惑地看了看周遭,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會被赤身裸體地丢在這裡。
扶着身邊的墓碑,拉赫特終于站了起來。在他站起來的時候他才開始感受到自己有多麼虛弱,這是在他記憶中從未有過的感覺,手腳幾乎不聽使喚,頭暈目眩,需要扶住身邊的墓碑才不至于跌倒。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身邊會有墓碑,或許自己是再一次從死亡中蘇醒,剛從墓地裡爬起來?
再一次?他曾有過類似的經曆嗎?
可是附近沒有被掘開的墓穴,身邊也沒有棺材。這塊墓碑,這塊墓碑是……
拉赫特試圖看清墓碑上的文字,但是這是一座很長時間無人清潔和打理過的墳墓。周圍荒草叢生,碑石上的字迹已經被厚厚的青苔掩沒,在月光下隻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拉赫特不自覺地用手指輕輕撫摸過墓碑上的字迹,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顫抖。
這裡長眠着我可憐的妹妹,願她罪孽深重的靈魂能得到衆神寬恕。
拉赫特的身體晃動了一下,他雙手抱住了那塊長滿青苔的墓碑,将額頭抵在石碑上,無力地跪倒在墳墓之前。
過去的碎片像雷擊一樣回到了他之中。立下這塊墓碑的人類,将他拖離這塊墓碑的人類,在這塊墓碑上吐口水的人類,将他帶離這塊墓碑的龍騎士,幾乎遺忘了這塊墓碑的拉赫特。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才會回到這裡?
拉赫特努力想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情,但是近期的記憶是一片空白,隻留下斷斷續續的碎片。亞爾格海角處的烽火,召集龍騎衆的巴蘭,與記不清長相的什麼人的戰鬥,以及刺眼的光。
在他想起那束光的時候,他的頭劇烈地疼痛了起來。額頭抵着的石碑上刻着的文字冰冷地印在他的額頭上,他無法控制住自己全身的顫抖,那種感覺既像喜悅又像恐懼,但是當他追到它附近的時候,它就巧妙地躲開了。
再之後的記憶又破碎了,他隻能勉強記起一場在黑暗中的戰鬥,自己要找尋一位新的龍騎士,他侍奉的主人,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像記憶本身被一層迷霧覆蓋住了。拉赫特的記憶力并不差,如果忘了最近發生的一切,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也許是可憐的拉赫特在路過此地的時候,被某隻癸幹忒斯用大棍棒從身後來了很重的一下子,搶走了他的所有裝備和金币。但是就算是癸幹忒斯,連褲衩都搶走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但是這大概也是唯一可能的理由了,他忘掉了受傷前發生的事情,身體的虛弱和頭疼都是因為那猝不及防的痛恨一擊,他來到此處可能隻是因為偶然的一時興起。如果村子裡的人還活着,他很高興自己如今已經能讓他們付出一點代價。
拉赫特搖搖欲墜地重新站了起來,他的理智讓他知道現在自己的身體狀況不但不可能讓村子裡的人付出代價,甚至有可能遭到反撲,但是他赤身裸體,不管怎麼樣也得到村子裡去偷件可以稍微蔽體和抵禦寒冷的衣服,否則就算要重新踏上旅途,也會變成路人的笑柄。
他放開了墓碑,朝前走了一步,眩暈的感覺又回來了,他還沒有走出第二步,就摔倒在了草叢裡。
這一次他沒能立刻爬起來。草叢窸窸窣窣地響了好一陣子,一張傻乎乎的笑臉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那笑臉在月色下亮閃閃地反着光,一看就來自一隻滑溜溜的流浪金屬史萊姆。拉赫特既不想毫無用處地打它一頓也不想反被它用貝基拉瑪把頭發都烤糊,隻好原地趴着,試圖等它自己識趣地跑掉。
“貝米因,貝米因,快來瞧快來看,這裡有個落難的魔族帥哥!”草叢裡的那張大臉似乎沒有感到敵意,就咻地轉了一圈,朝後面大喊大叫。
“什麼什麼,讓我看看?”草叢又響了一陣子,一隻貝霍伊米史萊姆搖晃着柔軟的觸手出現了。它看到拉赫特的時候尖叫了一聲,随即用觸手同時用力地拍打了流浪金屬史萊姆和拉赫特的頭,“太不檢點了!現在的魔族小夥子太不檢點了!麥哈格,你也太過分了,居然讓淑女看光屁股的魔族!”
“我也不想這樣,女士。”拉赫特揉着頭說,覺得連普通的貝霍伊米史萊姆的拍打都能讓自己頭暈目眩的話,當初挨的那一棍子應該真的很重,“但是請恕我直言,你們兩個也一樣是裸體的。”
叫貝米因的貝霍伊米史萊姆用觸手指着他:“不但不知羞恥,還敢強詞奪理!連暴風食人魔都知道穿衣服,你是比暴風食人魔還笨的魔族嗎?”
好像之前也有誰用暴風食人魔形容過他……拉赫特又覺得頭更痛了,他把臉埋在草叢裡,壓抑住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種鼻子很酸的感覺。随即他感到柔軟的觸手在他的頭上摸了摸,“可憐的小魔族,你看起來很虛弱,是受了傷嗎?讓善良的貝米因來治療你把。”她放緩和了語氣,“麥哈格,在他找到衣服之前,你先變條褲衩吧。”
“其實我完全可以變成一套帥氣的全身護甲。”流浪金屬史萊姆說,“可是如果突然打起架的話,褲衩逃走和全身護甲逃走都一樣可笑是吧。”
這可真的是不好笑的笑話。但是拉赫特聽到變成護甲什麼的詞彙的時候,好像也有什麼在他的記憶中攪了攪,讓他感到一陣頭痛。那隻流浪金屬史萊姆爬到了他的身上,延展了滑溜溜的身體,變成了一條沉重又硬邦邦的小短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