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還有一點良心的話，我可能要開始說我覺得我以前找黃金人切磋的舉動現在讓我良心不安了。”拉赫特對這首搖籃曲發表了奇怪的意見。

“其實目的是黃金碎片而不是讓自己變強嗎？”修凱爾捏了捏拉赫特無精打采的長耳朵，“不過反正當事黃金人不知道，就讓它變成你知我知的秘密吧。”

“修凱爾，”拉赫特突然說，“你為了活下去，做過什麼事情嗎？”

“每次快死的時候都遇到人來救我，不知道算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不過反正沒人來救我的時候也不會死，所以可能隻是讓别人看了笑話而已。”

“真是令人羨慕。”拉赫特輕聲地說，“大概你唯一的缺點就是還有良心了。”

“你也沒有你自己認為的那樣沒有良心。”

“我的良心比你想的要少多了。”拉赫特說，“那隻番茄曼德拉在我的手裡尖叫求饒，可是為了活下去，我可以聽懂也裝作沒有聽懂，掐死了它，把它吃了。”他一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它有毒，我在痛苦掙紮了三天三夜以後，想在河邊清洗一下自己，然後腳軟掉了下去，被河水一直沖到海邊，差點淹死。等我再回到故鄉的時候，我的家已經被人類燒掉了。我既然已經逃走了，也不能再回帕爾戴斯的親戚那裡，所以我住在山洞裡，偷竊當年欺負我和我母親的人的東西，那樣一直活到巴蘭大人出現。每年親戚們會到我母親的墳前來看看，也許他們發現有人打掃墳墓，就知道我還活着，這就是那家夥覺得我多活了五年的原因。”

“他們也許也在找你，是你避而不見。”

“我說了，我讨厭隻會在墳墓前哭哭啼啼的人類。現在他們也都死了，難道也要我到他們的墳前哭哭啼啼，讓别的人類也知道他們還有個魔族親戚？”拉赫特發出了低微的笑聲，“我母親快斷氣的時候，我去告訴神父，想請求他幫幫忙，人類卻把我抓起來，往我全身澆聖水，想要淨化我。等他們終于放我回去的時候，母親已經死了。這樣的事情他們要是知道了，難道還會說那些人類做錯了不成？”

“他們知道你在那裡遭到欺淩，所以他們試圖帶你離開那裡。”修凱爾說，其實自己沒有什麼底氣，但是還是試圖安慰一下拉赫特，“畢竟你們之間有血緣關系，他們也不是……”

“如果霍爾基亞的某地突然出現了自稱是你的親戚的人類，你會因為自己和他們之間有血緣關系而感到有親近感嗎？”

修凱爾沉默了。他把那條手帕拿下來，先幫拉赫特擦掉了裸露的肌膚上沁出的汗水，放在盆裡擰了兩把，重新給他敷在額頭上，“也沒有什麼不好。”

“如果你拆毀了他們的家園呢？如果你摧毀了自己的故鄉，殺死了所有敢于反抗的成年男人，你的親戚能夠幸存隻是因為他們孱弱而膽小，躲在陰暗的角落瑟瑟發抖。如果你這麼做了，他們來到你面前的時候，你會感到親近嗎？”

“……”

“我是龍騎衆之首，是我率領龍群路過此地的時候順便踩塌了帕爾戴斯。”拉赫特說，“我恨人類，我想人類也恨我。我是個心胸狹小的魔族，所以事情過去這些年了，我還是懷恨在心。”

“我也是人類，而且還殺了你。你恨我嗎？”修凱爾問。

“你算什麼人類，你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個披着人皮的癸幹忒斯。”拉赫特抓住了在無意識地玩弄他的耳朵的修凱爾不安分的手，他的掌心滑滑膩膩的全是汗水，“對癸幹忒斯還能指望什麼呢，全都是一些力大無窮的傻瓜。”

“抱歉，我弄疼你了嗎？”修凱爾小心翼翼地問，“比起我去尋找神父，我覺得該去為你找個醫生，也許騎士團的隊醫可以幫你看看……”

“我不需要。”拉赫特抓緊了修凱爾的手，“不說這些了，讓我冷靜一會兒。”

修凱爾沉默了，任憑拉赫特抓着自己，他想，拉赫特在他面前坦誠了自己，或許也猜出了他的部分過去，但是還有很多從沒有提起的細節。也許如果他說出來的話，像是對拉赫特的炫耀吧。因為他在這麼多年間，遇到的所有人，包括密斯特，都沒有虧待過他。

修凱爾對阿邦的十數年的怨恨，對自己漫長的詛咒，都是源于愛和失去的悲傷。拉赫特有那樣的過去，如果詛咒人類，怨恨人類，那再正常不過了。但是拉赫特的母親也是人類，他也流着一半人類的血，這讓他的恨也變得不夠徹底了，因為如果他是真的憎恨一切的話，他不會隻洩憤一般地毀壞了建築物，而沒有傷害躲在聖堂裡的軟弱的居民。拉赫特，修凱爾看着那個青年，無聲地問：是你自己摧毀的故鄉讓你感到内疚，從而生了這場病，讓你能向一個曾經殺死你的人類坦白一切的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在漫長的沉默中，遠處傳來了鐘聲。以修凱爾對時間的估算，如今還沒有到正午。那麼教堂那邊傳來的鐘聲也許是人們要聚集起來讨論什麼事情，比如說快要蔓延到村子的詛咒光柱，或者在裡面失蹤的騎士團隊員，以及另外一名目前還沒有死的受害者。不管是什麼，都和現在小帳篷裡的兩個外來客沒有關系。

拉赫特抓着他的手指漸漸地松開了，那個魔族青年好像終于睡着了，但是眉頭并沒有舒展。

希望他能有無夢的安眠。修凱爾想，也許對拉赫特而言，任何夢境都是悲慘的。如果他沒有遇到巴蘭，沒有得到巴蘭如同父親的愛，也許他就隻是在山洞裡度過一生的，被追逐被驅趕，隻能永遠怨恨着，卻甚至無法像一隻真正的暴風食人魔一樣報複人類的怪物。但是如今巴蘭也已經死了。愛過拉赫特的所有人和拉赫特愛的所有人都死了，甚至連和拉赫特有一點血緣相連的人類也已經死了。拉赫特和世界的關聯就隻剩下他的主君達伊和他的朋友修凱爾。如今達伊不知去向，而他們之間的友情也微妙而脆弱。其實真正算起來，他們兩個在一起相處的日子甚至還不超過一個星期。

大概在拉赫特看來和他看來，他們之間的關系都是某種孽緣吧。就像庫洛克泰因和迦樓羅，啾和小翼，癸幹忒斯和暴風食人魔，像所有怪物超越種族的友情，怪物看起來理所應當的事情，人類卻無法接受，但是修凱爾也是人類啊。不管是否自稱癸幹忒斯，他還是這個有着脆弱的軀體的人類。

拉赫特，拉赫特，他無聲地說，對你來說，我到底算是什麼。

他給拉赫特換第三次濕手帕的時候，有人強硬地掀飛了整個帳篷。

騎士團的人，和一個沒有見過的老人，團團包圍了他們。所有的人類的臉上都帶着憤怒的表情，劍和長矛對準了他們。

“有人指控你的夥伴是魔族，并且使用詛咒殺死了我們的隊員。”騎士隊長說，“我需要你們解釋塔魯薩的死，因為另外一個進入光柱的人還在家裡休養，也沒有遭受詛咒的痕迹。”

“我見過他，”那個老人指着拉赫特，“他是魔族，是魔王軍的殘黨，這裡的所有人都親眼見過紫色皮膚的年輕魔族率領巨龍，摧毀了我們的小鎮。他來到這裡的那一刻我們就知道了，如果他們帶着女王的紋章，那一定是女王遭到了魔族的蒙騙！這兩個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而且在這個人打了塔魯薩以後，所有人都聽見這個魔族用奇怪的語言對塔魯薩說話。”騎士隊長用嚴厲的語氣說，“那是咒文，他用紮奇系的黑暗魔法殺死了塔魯薩，讓他的同夥也逃脫被問罪的可能。”

“一派胡言，他說的那是暗夜精靈的語言，意思是’祝福你的全家，我的表哥，願你的煩惱煙消雲散’，”修凱爾說，“你們難道從來沒有和妖精打過交道嗎？”

“閉嘴，修凱爾。”拉赫特說，他嘴角微微扭曲着，像是挑出了一點譏嘲的笑意，“這就是人類常說的報應不爽吧。”他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但是魔槍不在他的身邊，他顫抖的手指隻能空虛地握緊，“反正你說過，阿邦不會赦免我，那就是說，随便我想要幹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