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卡爾城堡到帕爾戴斯的貨運馬車,在原有的已經讓馬兒感覺很不愉快的各種雜貨荷載之外,額外拉了兩個人形生物以及他們的行李,就這麼沿着颠簸不平的碎石小道出發了。
這種馬車原本不是為了載人設計的,所以也沒有車夫之外多餘的座位,外加運的貨物很多是易碎品,還有容易碰壞的蔬菜,既不可以坐在上面也不可以把背包放在上面。兩個人就隻好懷裡抱着裝換洗衣服和一點緊急備品的小背包,擠着坐在車廂後面伸出來的一塊專門用來運輸搭便車人士的隔闆上,不但地方狹小,如果一不小心還有可能被颠得掉下馬車。
“你們是從外國來的,可能不知道。這條路本來是很平坦的石闆路,跑得快點一兩個小時也就到了。但是前些日子魔王軍前來進攻的時候,路上的石闆基本都被龍踩碎了,沒錢修複,隻好砸更碎一點改成碎石子路了。”趕車人這麼說,“路上要花的時間也比以前多了一倍,也辛苦你們擠在後面了。”
修凱爾發現他身邊的拉赫特的肩膀很明顯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受驚,更像在憋笑。
“不會是你幹的吧。”他悄悄地問。
“别在這裡問。”拉赫特悄悄地回答。
那要說些什麼好呢。修凱爾想了想能夠在旅途中和旁邊的人聊的話題,發現要麼太過危險,要麼太過無聊,都不是能堂堂正正地在有别人的環境裡說出來的話。坐在他身邊的拉赫特為了不引人注目,老老實實地穿着阿邦給的那件長鬥篷,但是兜帽兩側明顯地凸起了兩隻尖耳朵,看起來還是挺引人注目的。
不過細想起來,讓拉赫特假裝是個害羞的暗夜精靈,不要說話的是他,如今想和拉赫特聊天的也是他,硬拉着拉赫特聊天的話,拉赫特會發表評論,說人類都是反複無常的讨厭生物吧。
馬車在碎石路上颠簸着,聲音很響,連趕車人哼着的歌聲都聽不清楚。修凱爾在這單調的聲響中又漸漸打起了瞌睡。也是因為拉赫特答應了保護他,他的夥伴們才會同意他出門旅行吧。在帕普尼卡養傷的生活并不痛苦,甚至非常惬意,但是帕普尼卡的人民對他太過仁慈,這讓帕普尼卡的陽光顯得更加刺眼。
卡爾的太陽,曬起來似乎也挺不錯的。
他的眼睛漸漸閉了起來,誰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把他的身體按向自己的懷裡。
“我還沒困。”修凱爾神志模糊地掙紮了一下就放棄了。他自己懷裡的背包也被抽走,墊在了懸空的腰下。他聽到夥伴的背包被扔到馬車裡堆着的蔬菜上發出的響動,如果被發現的話一定會被責備吧,但是事已至此,也就罷了。他在那個有着熟悉的溫度和氣味的生物的腿上睡着了,在意識徹底沉入睡眠的深淵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一點舊事。
被暴打以後睡人膝枕,丢人丢到我想笑耶。
被暴打幾個月以後睡人膝枕的感覺還真不錯呢,弗雷紮特。他對昔日的同僚和死去的對手無聲地說。
拉赫特不為人所知地在兜帽裡笑了笑,伸手撫摸着在他膝上沉沉睡去的修凱爾的頭發。
昨晚剛洗幹淨的頭發,蓬松又柔軟,手感真好,讓人想要一摸再摸。
這是他們重逢之後,他已經不知第幾次看到修凱爾這樣毫無防備地在白日裡睡着了。在大魔宮一戰失去了勇者之後,他離開了那些人類,帶着破碎的魔槍無望地在全世界的荒野中徘徊。在這期間魔槍沒有自我修複,它甚至拒絕回應他。就像它已經選擇了修凱爾,并且确定會永遠選擇修凱爾,所以在戰争結束後拒絕再跟随他一樣。
他和魔槍記憶中的修凱爾都是那個勇敢無畏,充滿鬥志的戰士,但是在重逢之後,他看到了一個他從沒見過的修凱爾。一個遍體鱗傷,體力不支到會随時随地睡着的,脆弱的人類,一個有着精緻而美麗的容貌,卻會說粗野的笑話來逗别人開心的修凱爾。他看到修凱爾的瞬間,感到魔槍發出了悸動:魔槍還是更愛修凱爾。
這是嫉妒嗎,他問過自己,或者是羨慕?
可他嫉妒的是修凱爾,還是魔槍?
修凱爾是被他的同伴們愛着的。他愛着他的同伴,也被他的同伴們愛着;他尊敬他的對手,也被他的敵人們敬佩,他被他曾經傷害的生物原諒,也寬恕傷害過他的生物。這是什麼奇怪的人類。
所以,這是在嫉妒嗎?拉赫特撫摸修凱爾的手指,慢慢地從他的頭發上移到了他的臉上。
如果是嫉妒的話,事情可能會更簡單明确一點,我的朋友。
“好癢。”修凱爾被他摸醒了,低聲咕哝着說,“你是在摸什麼?”
“借了腿給你睡,你也得給我借點打發時間的東西吧。”拉赫特的手沒停下,“風景又不好看,隻好摸人類了。”
修凱爾對自己像被形容成小貓小狗一樣的說法不滿地咕噜了一聲,“再摸下去就要被你摸油了。”
“反正洗也是我洗的,當然要我負責摸到油。”拉赫特的手幾乎就要長在他的頭上了,“路還長着呢,想睡就睡吧,不要到了那邊随處犯迷糊。”
“拉赫特。”修凱爾背對着他,他們看不見彼此的表情,“阿邦會是個賢明的國王,但是他不會赦免你的。”
“我為什麼需要赦免。”
“你心知肚明。”
拉赫特的手指撥開他面頰垂落的發絲,繞到了他的耳朵上,“你不想直說的話,我為什麼需要知道。”他捏了捏那隻耳朵,看着它逐漸充血發紅,“人類的耳朵捏起來手感也不錯。”
修凱爾想打拉赫特那隻不老實的手一下,但是想想如果拉赫特躲開了,這一下就等于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子,多少不如繼續老老實實被摸。他還是很困,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甚至對自己已經說出了不該說的話都沒有自覺,“隻有對認罪認罰的人來說,赦免才有意義。但是……”
“但是?”
“不……沒什麼。我在想,如果真的是你,我們不該來這裡,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你是怕有人類向我尋仇?”
“至少告訴我你沒有殺過女人和小孩吧。”
拉赫特嗤然笑了,“我們剛才吃掉的庫拉貢就活該被吃掉嗎?”
“庫拉貢被砍掉一兩條觸手也不會死,而且觸手也會再長出來……”修凱爾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不是要指責你。我自己做過的事情比你過分得多。我接觸過卡爾騎士團的生還者,他隻提起過巨龍和巴蘭,我原以為你沒有參加那場戰争,直到巴蘭将你們召集到一起,試圖奪走達伊。如果你沒有參與戰争,卡爾王國和林蓋亞的人應該不會知道你的存在……但是如果你真的破壞了帕爾戴斯,不要隐瞞,我們可以想些别的辦法。”
“修凱爾。”拉赫特突然低聲地說,他的手指停留在修凱爾的耳垂上,“你認為自己是有罪的嗎?”
“……”
“你得到了赦免嗎?”
“……是的。”
“但是就算得到赦免也不可能減輕你的負罪感,對吧。”
“……”
“如果帕普尼卡的人類向你尋仇,你會不抵抗而任憑他們殺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