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盞率先起身,身後八名護衛擡着鎏金木箱魚貫而入。陸昭虞的目光精準落在左數第三人身形上——那微跛的步态,分明是今早她在街角見過的「胡商」。燕野鶴果然如計劃般混進了使團,此刻他戴着青銅狼首面具,露出的下颌線繃得極緊,像極了北疆雪地裡蓄勢待發的孤狼。
「此乃吐蕃贊普獻給大盛王朝的夜明神珠。」赤盞的漢話帶着沙礫般的粗粝,他親自掀開箱蓋,珠光瞬間照亮整個殿宇。陸昭虞卻在看見珠子的刹那屏住呼吸——那不是普通的夜明珠,而是用西域「幻蝶蠱」幼蟲泡制的毒珠,遇熱則化,釋放的粉末能讓人看見内心最恐懼的幻象。
太後的驚歎聲中,陸昭虞指尖微動,袖中預先藏好的「假死散」已滑入掌心。這是她用曼陀羅花與冰蠶蠱蟲秘制的藥粉,服下後會脈搏停滞、瞳孔渙散,與中了幻蝶蠱的症狀分毫不差。她擡眼望向燕野鶴,卻發現他的狼首面具微微側向自己,右肩甲的狼耳紋路正對她的方位——這是他們約定的「危險信号」。
「請相爺為太後試菜。」赤盞忽然開口,聲如洪鐘。
殿中氣氛驟冷凝。按禮制,番邦獻寶前的宴席需由宰相試菜,以示對天朝的尊重。陸昭虞望着尚食局宮人端來的「胡羊泡馍」,湯面上浮着的枸杞紅得刺目,像極了王廷珪血濺金銮的那日。她聽見謝柔在身後倒吸冷氣,卻在指尖觸到碗沿時,忽然摸到一道細如發絲的刻痕——是燕野鶴的狼毫筆筆迹,寫着「蠱在湯中」。
「遵旨。」她垂眸掩住眼底冷光,執起銀匙的瞬間,故意将袖口的曼陀羅香粉抖落少許。銀匙剛觸及湯面,忽然「當啷」墜地,在靜谧的殿中激起回音。陸昭虞踉跄着扶住桌案,指尖掐入掌心:「這湯...有幻蝶蠱的味道。」
赤盞的瞳孔驟縮:「相爺莫不是在誣陷我吐蕃使團?」
陸昭虞忽然咳出鮮血——那是預先含在舌下的朱砂膏。她望向太後,目光卻穿過老人家肩頭,落在殿外那株被枯榮散害死的白牡丹上:「太後可記得,先皇駕崩前七日,禦膳房的清蒸鲈魚裡,也曾有這種若有似無的甜腥?」
殿中瞬間死寂。太後手中的玉佛珠「啪嗒」斷裂,滾落在金磚上的聲音如同驚雷。陸昭虞看見赤盞的護衛們同時按住腰間彎刀,而燕野鶴已不動聲色地移至赤盞身後,手按在刀柄上——那是他們約定的「動手信号」。
「陸相慎言!」吏部侍郎王承恩跳出來,此人正是王廷珪的族侄,「先皇乃急症駕崩,豈容你在此妖言惑衆!」
陸昭虞忽然慘笑,任由謝柔扶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急症?那為何先皇駕崩當日,太醫院所有記載西域藥材的賬本都不翼而飛?為何禦花園的曼陀羅花突然全部枯萎?」她忽然扯下腕間的翡翠镯子,露出内側刻着的「永」字——那是從永和璧碎玉中磨出的配飾,「二十年前,先皇正是戴着永和璧與狼族結盟,卻在歸京後離奇暴斃,難道各位大人就不好奇,當年究竟是誰在他的藥裡下了『蛇影草』?」
赤盞忽然暴起,手中短刀直取陸昭虞咽喉。卻見燕野鶴的狼首刀已先一步出鞘,刀光如電,竟将短刀斬成兩段。殿中頓時刀光劍影,陸昭虞趁機将假死散混入嘴角血迹,身體重重倒地。朦胧中,她聽見燕野鶴的怒吼:「保護相爺!」緊接着,有溫熱的液體濺在她臉上——是他為她擋下的一刀。
「阿虞!」燕野鶴的聲音裡帶着她從未聽過的顫栗。陸昭虞強行穩住心神,任由他将自己抱在懷裡,感受着他指尖悄悄按上她腕間的「太淵穴」——這是确認她是否真的中毒的暗号。她輕輕回掐三下,那是他們的「平安碼」。
「快傳太醫!」太後的聲音帶着怒意,「若陸相有失,定要你們吐蕃使團血債血償!」
赤盞被燕野鶴制住,卻仍桀桀怪笑:「大盛王朝的宰相果然厲害,竟能識破幻蝶蠱。但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查清當年真相?先皇早就死在...」話未說完,他忽然瞳孔渙散,七竅流血而亡。燕野鶴迅速按住他脈搏,擡頭望向陸昭虞——那眼神分明在說:毒殺!
陸昭虞在心底冷笑。她早知赤盞不過是枚棄子,真正的幕後黑手,必然藏在能瞬間毒殺他的人之中。她悄悄将手探入袖中,摸到了半塊永和璧的凸起——方才被燕野鶴抱起時,他已将另一塊塞進了她掌心。兩塊玉璧相觸的刹那,她忽然聽見殿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子時三刻,正是二十年前先皇駕崩的時辰。
眩暈感如潮水般湧來,那是假死散的藥效發作。陸昭虞在失去意識前最後看見的,是燕野鶴卸下面具的臉,他眼中倒映着殿中燭火,比北疆的星河更璀璨。他的唇微動,無聲地說了三個字——「我在這」。
再睜眼時,已是在相府的暖閣。謝柔守在床邊,眼睛腫得像桃子:「相爺可算醒了,将軍守了您整整三個時辰,直到方才被急诏宣進宮去。」她端來參湯,碗底沉着幾粒枸杞,紅得像極了燕野鶴指尖的朱砂。
陸昭虞摸向枕邊,果然摸到了燕野鶴留下的狼首玉佩,玉佩内側用匕首刻了小字:「赤盞死前喊了『永巷』二字」。永巷,是後宮最偏僻的冷宮所在地,也是先皇後當年被幽禁的地方。她忽然想起太後看見她的「飛天髻」時那異常的反應,難道...
「謝柔,」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去把先皇駕崩那年的《宮人殉葬名錄》找出來,重點查永巷的宮女。」她頓了頓,又補充,「再備些朱砂和艾草汁,我要畫新的『紅疹』。」
謝柔愣了愣,忽然紅了眼眶:「相爺還要用苦肉計?将軍今早走時,特意交代讓您好好将養...」
「他若真要我靜養,便不會在玉佩裡留『永巷』的線索。」陸昭虞掀開被子,露出腕間早已褪色的朱砂印,「燕野鶴那家夥,向來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次,我要做他的虎牙。」
子夜時分,陸昭虞換上燕野鶴留下的夜行衣,狼首紋刺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将永和璧系在腰間,聽見窗外傳來熟悉的鷹哨聲——那是北疆狼騎的暗号。推窗望去,燕野鶴負手立在屋脊,铠甲上的血漬尚未幹透,卻仍笑着對她挑眉:「我就知道,你不會乖乖喝參湯。」
她翻身躍上屋頂,月光将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極了兩枚并蒂生長的黑蓮。燕野鶴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面罩,指尖劃過她耳垂:「昨夜在殿中,你故意用先皇後的妝容刺激赤盞,是不是早就猜到他與先皇後的死有關?」
「先皇後被幽禁永巷時,曾托宮人送出半塊永和璧,」陸昭虞摸了摸腰間玉佩,「而赤盞的狼首墜子,與先皇後陪嫁的狼族圖騰一模一樣。」她望着宮牆方向的沉沉夜色,「二十年前的真相,或許就藏在永巷的斷壁殘垣裡。」
燕野鶴忽然抽出腰間短刀,刀身映出兩人戴着面具的臉:「我已讓人在永巷外布下狼騎,若見火光就立刻突圍。」他頓了頓,聲音忽然低啞,「但若事不可為...你先走,我斷後。」
陸昭虞輕笑,從袖中取出三支透骨釘,分别别在他的肩甲、腰間、袖口:「将軍可還記得,當年在北疆,你為我擋下三支毒箭?這次換我護你。」她忽然湊近他耳畔,「而且——」她壓低聲音,「我在你的酒壺裡下了『醒神散』,就算中了幻蝶蠱,也能保持清醒。」
燕野鶴的身體瞬間僵硬,繼而發出低沉的笑聲:「你這黑蓮花,果然處處留後手。」他擡手輕叩她額頭,「但下次再往我酒裡下藥,記得提前說一聲,省得我以為你要毒殺親夫。」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輕笑出聲。夜風卷起檐角銅鈴,發出細碎的清響,像極了金銮殿上那夜的詭谲。陸昭虞望着燕野鶴眼中跳動的星火,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話:「狼族求偶時,會叼來最鋒利的狼牙送給心上人。」此刻她腰間的永和璧,掌心的透骨釘,又何嘗不是她送給他的「狼牙」?
「走吧,」她抽出袖中軟劍,劍鞘上的狼首紋路與他的铠甲遙相呼應,「去永巷,看看當年究竟是誰,用幻蝶蠱害死了先皇,又把罪名推給狼族。」
燕野鶴點頭,伸手替她将面罩系緊,指尖不經意間劃過她唇畔:「若真兇是...」
「無論是誰,」陸昭虞截斷他的話,聲音裡帶着破釜沉舟的狠勁,「擋在我們之間的人,我必除之。」她頓了頓,又輕聲補了句,「包括太後。」
燕野鶴猛地攥住她手腕,面具下的眼神劇烈震動。陸昭虞卻反過來握住他的手,将永和璧緊緊壓在兩人掌心:「昨夜在殿中,太後聽見『西域毒案』時,佛珠斷得太過刻意。還有你說的太醫院藥材記錄,唯有她能輕易篡改。」她望着他眼底翻湧的暗潮,忽然輕笑,「不過在真相大白前,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
她松開他的手,指向永巷方向騰起的淡淡青煙:「赤盞的『枯榮散』果然用在了永巷的老梅樹上。燕野鶴,你說那梅樹下,會不會埋着先皇後的真正死因?」
他忽然拔出長刀,刀光劈開夜色:「那就讓我們挖開這二十年的黃土,看看底下究竟藏着多少白骨。」
兩人同時躍下屋頂,像兩柄出鞘的利劍,劃破紫禁城的夜幕。陸昭虞感受着身旁燕野鶴的體溫,忽然明白,在這吃人的皇宮裡,他們早已是彼此的刀刃與盾牌。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隻要有他在身邊,她便敢踏碎荊棘,讓真相重見天日。
永巷的門環上結着蛛網,燕野鶴的刀剛觸及木門,忽然聽見門内傳來細碎的動靜。陸昭虞示意他噤聲,自己則貼着門縫望去——月光透過破瓦,照在滿地的曼陀羅花上,花叢中躺着一具白骨,頸間戴着的,正是先皇後的狼首金步搖。
「是她...」燕野鶴的聲音裡帶着壓抑的怒火。
陸昭虞忽然注意到白骨掌心緊握着什麼,她用劍鞘輕輕撥開,竟露出半塊燒剩的絹布,上面用朱砂寫着「永和璧碎,狼族血契」八個字。她忽然想起燕野鶴曾說過,狼族與先皇的盟約裡,有一條「若永和璧碎,則盟約作廢,狼族可舉兵複仇」。
「所以二十年前,有人殺了先皇後,僞造狼族弑君的假象,」她的聲音裡帶着刺骨的寒意,「同時偷走永和璧,想借此挑起大盛與狼族的戰争。」她轉頭望向燕野鶴,卻發現他的臉色比白骨更蒼白。
「阿虞,」他的聲音忽然顫抖,「我父親...當年就是因為『狼族弑君』的罪名被處死。他臨刑前曾說,永和璧的碎玉在...」
「在太後的鳳冠裡。」陸昭虞替他說完,目光落在白骨腕間的翡翠镯子上——那款式,竟與太後今日戴的那對一模一樣。她忽然想起太後看見她的「飛天髻」時的異樣,原來不是懷念先皇後,而是恐懼當年的罪孽被揭穿。
燕野鶴忽然握緊拳頭,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當年我爹為了保護永和璧的秘密,被誣陷入獄。太後怕真相敗露,便用幻蝶蠱害死先皇,又将罪名推給狼族。」他忽然看向陸昭虞,眼中燃起複仇的火焰,「她甚至想殺了你,因為你治好了她的頭暈,怕你從藥材裡發現端倪。」
陸昭虞望着滿地的曼陀羅花,忽然想起自己曾為太後調配的安神湯裡,赫然有這種緻幻的毒草。原來一切早有預謀,太後從一開始就想把她也卷入這場二十年的陰謀裡,借赤盞的手除掉眼中釘。
「現在怎麼辦?」燕野鶴的聲音裡帶着隐忍的殺意,「去金銮殿揭穿她?」
陸昭虞搖頭,撿起那半塊絹布:「太後既然能布局二十年,必定留有後手。我們需要證據,比如...」她指了指白骨腕間的镯子,「這對镯子與太後的那對是雙胞胎,當年先皇後被幽禁時,太後曾假惺惺去探望,恐怕就是那時下的毒。」
燕野鶴忽然單膝跪地,用刀在梅樹下挖出個淺坑:「先皇後當年最喜愛這株老梅,我們先将她安葬,待來日再為她平反。」他擡頭望向陸昭虞,眼中的戾氣漸漸化作溫柔,「至于太後...明日早朝,我陪你一起去見她。」
陸昭虞伸手按住他的肩,感受着他铠甲下的體溫:「不,明日獻寶宴繼續,我們按原計劃行事。」她掏出假死散,在月光下晃了晃,「我要讓太後親眼看見我中了幻蝶蠱,讓她以為陰謀得逞,這樣才能引出她最後的棋子。」
燕野鶴猛地起身,抓住她的手腕:「不行!太危險了!幻蝶蠱一旦發作,就算有醒神散,也未必能完全控制幻象。」他的聲音裡帶着罕見的慌亂,「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陸昭虞輕笑,擡手替他拂去肩頭的塵土:「将軍可還記得,當年在北疆,你為我深入敵營,中了十箭仍不退?」她忽然踮腳,在他面具上落下一吻,「現在換我為你涉險,何況...」她晃了晃手中的永和璧,「我們有雙生蓮的暗号,不是嗎?」
燕野鶴望着她眼中的堅定,忽然長歎一聲,從頸間扯下狼牙吊墜,塞進她掌心:「若你在幻象中看見任何危險,就捏碎這個。我不管什麼計劃,定會立刻帶你離開。」
陸昭虞握緊狼牙,感受着他的體溫透過吊墜傳來:「好。但我更希望,當幻象退去時,第一眼看見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