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野鶴被按在氈毯上時,後頸的碎發掃過陸昭虞手腕,帶起一陣細微的癢。她用銀簪挑開他中衣的系帶,動作極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在拆解一件即将爆炸的機關。當染血的布料滑落,露出心口猙獰的箭傷時,帳内幾個年輕軍醫同時别過臉去——傷口周圍的皮膚已泛起青黑色,斷箭尾部的羽毛上還沾着暗褐色的黏液。
“倒刺箭頭。”陸昭虞的指尖在傷口邊緣停頓片刻,“匈奴左賢王的親衛才用這種毒。”她忽然擡頭望向老軍醫,“把你腰間的金瘡藥給我。”
老軍醫渾身一顫:“那、那是太醫院特供的……”
“我沒興趣知道它從哪兒來。”陸昭虞的銀簪已經抵住他咽喉,“現在,立刻、馬上。”
藥瓶被砸在氈毯上時,木塞崩開濺出幾點金黃粉末。陸昭虞聞了聞,瞳孔驟縮:“果然摻了曼陀羅花。”她抓起藥瓶甩向帳外,粉末在空中劃出詭異的熒光,“想用麻醉藥掩蓋毒發症狀?當我是三歲小兒?”
燕野鶴忽然抓住她手腕,指腹擦過她掌心的“野”字舊疤:“别管我,先救傷兵。”他的聲音帶着異樣的平穩,卻掩不住喉間的緊繃,“右路軍還有三十裡才能到,匈奴騎兵……”
“閉嘴。”陸昭虞用另一隻手扯開他腰帶,“你以為我看不出?毒已順着血脈攻心,再拖半個時辰,神仙也救不活你。”她從藥箱底層摸出個蠟封小瓶,裡面裝着蠕動的白色蟲豸,“天山雪蠶,專啃腐肉。”
當雪蠶觸到傷口時,燕野鶴的腹肌驟然繃緊。陸昭虞按住他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忍忍,當年你替我剜去掌心血泡時,我連哼都沒哼一聲。”
“那時你哭了。”燕野鶴忽然輕笑,露出犬齒,“眼淚滴在我手背上,比雪蠶還涼。”
陸昭虞的動作頓了頓。她想起十二歲那年,柳氏用滾燙的茶盞砸斷她三根手指,是燕野鶴半夜翻進陸家祠堂,用匕首挑開她化膿的傷口。那時她确實哭了,卻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他眼底跳動的火光,像極了母親臨終前燭台上的燭淚。
“别動。”她将雪蠶重新撒在傷口,“再說話,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喂狼。”
帳外忽然傳來梆子聲,亥時三刻。陸昭虞擡頭望向天窗,卻見月光中浮着細小的冰晶——是狼毒草遇熱析出的毒砂。她抓起銅爐裡的艾草灰,在燕野鶴傷口周圍畫了個圓圈:“這是匈奴巫醫的‘鎖毒陣’,能拖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足夠。”燕野鶴忽然握住她手腕,按在自己心口,“昭虞,你聽。”
心跳聲透過肌膚傳來,震得她指尖發麻。那聲音起初雜亂如戰鼓,卻在她掌心覆上一層藥泥後,漸漸變得沉穩有力。她忽然想起《黃帝内經》裡的話:“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而眼前這個男人,心髒上插着毒箭,卻仍在為她跳動。
“看好了。”她抽出腰間的柳葉刀,在火上炙烤,“我要劃開你的胸骨,取出淤血。如果中途毒發……”
“就用這把刀剜出我的心,送給匈奴單于。”燕野鶴替她說完,指尖纏繞她發尾,“但你要記住,我的心剜出來時,一定還在喊你的名字。”
刀刃切入皮肉的瞬間,帳外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陸昭虞知道,那是匈奴的夜襲部隊。她屏息凝神,刀尖避開肋骨,劃出一道三寸長的口子。黑紫色的淤血湧出時,她聽見燕野鶴悶哼一聲,卻見他咬住自己的披風,沒讓聲音洩出半點。
“接着。”她将淤血盛進陶碗,碗底立刻結出冰晶,“看到了嗎?這就是狼毒攻心的征兆。”她用銀簪挑出一塊凝血,裡面竟裹着半枚狼牙,“左賢王果然親自出手了。”
燕野鶴忽然抓住她手腕,指向帳外:“聽。”
遠處傳來号角聲,是燕家軍的支援到了。陸昭虞松了口氣,卻在這時看見燕野鶴瞳孔驟然渙散——毒砂已經侵入心脈。她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掌心按在他傷口上,銀簪劃破皮膚,讓鮮血滴入他心髒:“我的血能解百毒,别忘了?”
血珠滲進傷口的瞬間,燕野鶴猛然攥緊她的手。他看見她眉間緊蹙的紋路,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她渾身是血撞開燕府角門,頸間的傷口像朵鮮紅的花。那時他就想,這個丫頭,将來必定是要與他共赴地獄的人。
“睡吧。”陸昭虞的聲音像浸了雪水的絲綢,“等你醒來,我帶你去看燕家塢的梅花,你親手栽的,比陸家的開得豔。”
燕野鶴最後看見的,是她眼底倒映的火光。那火光比狼毒草的冰晶更熾熱,比北疆的極光更絢爛,像極了他每次從戰場上歸來時,她窗前永遠為他留着的那盞燈。
當他陷入昏迷的瞬間,帳門被猛地撞開。右路軍主将渾身是血地沖進來,卻在看見陸昭虞跪在血泊中,雙手按在燕野鶴心口的畫面時,驟然止步——少女的白衣已被鮮血浸透,卻仍挺直脊背,像株在風暴中屹立的苦艾,而她掌心的“野”字舊疤,在火光中泛着詭異的紅光,如同狼族圖騰般令人心悸。
“守住帳門。”陸昭虞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皇上派來的禦醫。”她擡頭時,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如果将軍有失,我會用你們的心髒,給匈奴人熬一鍋毒湯。”
帳外響起此起彼伏的應和聲。陸昭虞低頭望向燕野鶴,發現他唇角竟勾起一抹輕笑。她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話:“昭虞,你掌心的血是甜的,因為那是麒麟的血,而麒麟踏過的地方,連毒草都會開出花來。”
她輕輕吻了吻他眉心,指尖撫過他眼角的刀疤:“等着我,我的狼。等你醒來,我們還要去看極光,用狼主的頭蓋骨盛酒,還要用你的驚鴻劍,挑開太醫院的大門,讓那些迂腐的老頭子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醫術。”
晨光微熹時,燕野鶴終于睜開眼睛。他看見陸昭虞趴在自己胸口,發間别着的狼齒手鍊掉在枕邊,尖牙上還沾着他的血。她掌心的傷口已經結痂,形狀像極了他刻在她掌心的狼頭。
“醒了?”她擡頭看他,眼底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感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