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們佝偻着背擠在城門下,褴褛衣袍裹着腫脹的腳踝,膿瘡潰爛處爬着綠豆大的蒼蠅。有人捧着裂開口的陶碗,碗底凝着隔夜的雪水,指尖卻還在哆嗦着摳挖牆縫裡的草根。懷中嬰兒早已哭不出聲,眼窩深陷如兩個黑洞,臍帶血痂還黏在發青的肚皮上。
街角老妪突然栽倒,瘦骨嶙峋的手腕擦過青石闆,滲出的血竟是暗紫色——和三日前街尾染疫暴斃的貨郎一模一樣。人群裡響起壓抑的抽氣聲,抱着破包袱的少年踉跄後退,撞翻了裝滿爛菜葉子的竹筐。菜筐滾進污水溝,浮起的泡沫中漂着半片發黴的餅子,立刻有三四隻髒手同時伸過去,指甲縫裡嵌着黑泥與膿血。
“讓開!讓開!”
騎兵隊的銅鑼聲驚飛檐下寒鴉,鎏金鞍鞯的駿馬踏過凍硬的糞便,受驚的流民潮水般退向牆根。有個拄拐的中年人被撞得跌倒,懷裡掉出個油紙包,裡面滾出幾粒發黑的藥丸子——正是太醫院明令收繳的避瘟散。士兵鐵蹄碾碎藥丸,污糟的藥粉混着泥雪濺上流民褲腿,有人盯着那點殘渣發怔,突然撲上去用舌頭拼命舔舐。
陸昭虞看到這種情景,于心不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銀兩,她這個月的銀倆早就被後媽給扣了下來,可她還是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幫助他們。
她雙手捧着臉,自己的眼珠轉了轉或許她可以請别人幫她做生意。這個想法一出來她就讓自家車夫帶她去朱雀街北口。
馬車在朱雀街北口颠簸着停下,車輪碾過一塊凍得梆硬的菜幫子,發出細碎的脆響。陸昭虞掀起車簾一角,流民們褴褛的衣角在寒風中翻飛如敗絮,某個嬰兒的啼哭突然斷在喉間,像被無形的手掐住了脖頸。她指尖攥緊袖中僅剩的半錠碎銀,指甲在銀錠邊緣刻出細痕——這是她從胭脂匣底摳出來的最後一點積蓄,本打算換支新的螺子黛。
“去城西,找沈家商号的老朝奉。”她叩了叩車壁,聲音突然沉下來,“繞開正街,走羊腸巷。”車夫聞言一抖缰繩,黑馬踏過結着薄冰的水窪,濺起的泥點在青緞車簾上洇開暗黃的花。陸昭虞閉眼假寐,指尖卻在膝頭輕輕敲擊,敲的是前世聽來的算盤經——沈家商号此刻該在鬧内宅争産,老朝奉沈明修正被庶弟排擠,正需外力扳回一局。
羊腸巷的青石闆縫裡滲着藥香,這是整條街獨有的氣息。馬車停在“沈記糧行”後門時,正見一個灰袍老者蹲在牆根,用枯枝撥弄着地上的算籌。陸昭虞下車時故意踢到一塊石子,算籌“嘩啦啦”散成弧形,老者擡頭,鏡片後的目光像被磨過的銀針——正是沈明修。
“陸姑娘好手段。”老者撣了撣袖口灰漬,算籌在掌心轉得飛快,“上月慈恩寺施粥,姑娘讓人在粥裡摻了藿香碎末,城西瘟疫竟少了三成。”陸昭虞挑眉,原來她暗中讓謝柔在流民粥棚做的手腳,早被這老狐狸看在眼裡。她從袖中摸出半張皺巴巴的紙,往石桌上一鋪,竟是張泛黃的京畿糧道圖,墨迹在“雞鳴渡”三字處格外濃重。
“二十日後,黃河冰面會裂。”她指尖點在圖上,“雞鳴渡的糧船若改走蘆葦蕩,能比官船早三日到京。”沈明修瞳孔微縮,這是連戶部都不知道的秘事——前世他正是靠這招壟斷了災後糧市。陸昭虞趁勢将碎銀推過去:“我要三成利,一半換糧食,一半換藥材。”老者盯着她鬓間殘損的梅花玉簪,忽然冷笑:“姑娘拿準了我沈家正缺個清白幌子?”
巷口傳來梆子聲,已是申時三刻。陸昭虞起身整理衣襟,袖中掉出半片鎏金護甲——正是從陸婉清腕上掰下來的證物。沈明修瞥見那抹金光,喉結微動。“柳家的虧空案,”她壓低聲音,“月底會有禦史台的人查城西當鋪。沈老闆若想摻和,此刻該讓人去碼頭囤二十車粟米。”
馬車再次啟動時,車轅上多了個油紙包,裡面是沈明修的生辰八字——這是合作的投名狀。陸昭虞捏着紙角沉思,前世她嫁入四皇子府時,曾見沈明修跪在府門前送賀禮,那時他已是富可敵國的糧商。如今她提前三年握住這枚棋子,當街流民的慘狀在眼前閃過,忽然想起前世災荒時,四皇子府的糧倉曾莫名起火,燒了三天三夜。
“謝柔,”她敲了敲車窗,“明日去慈恩寺後巷,找那個斷了三根手指的老貨郎。他筐裡的老鼠藥,其實是治疫的單方。”車外暮色漸濃,遠處傳來流民的呻吟,像秋末垂死的蟲鳴。陸昭虞摸出懷中的青銅鑰匙——今早從寺院後牆撿的那枚,鑰匙齒間還卡着半片槐樹葉,與沈明修算籌上的紋路竟分毫不差。
“流民在暮色四合時,城樓上終于抛下幾袋麸皮。饑民們瘋了似的撕扯麻袋,麸皮混着沙土飛進眼睛,卻沒人松手。一個孕婦被撞得仰倒在結冰的水窪裡,她卻渾然不覺,雙手攥着 “求助”帶殼的稗子,放在嘴邊瘋狂咀嚼,暗紅的血從嘴角滲出來,滴在小腹高高隆起的粗布衫上——那裡還纏着半片染着瘟疫紅點的布條。
巡城衛的燈籠晃過街角,照亮牆根下橫七豎八的軀體。某個蜷縮的身影突然抽搐起來,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異響,鄰座的老丐麻木地往旁挪了挪,露出他後背潰爛的瘡口,膿水早已凍成暗褐色的痂,卻在體溫下滲出腥甜的液體,在青石闆上洇出蜿蜒的痕迹,像極了城隍廟壁畫裡勾魂的鎖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