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莫要動氣。"陸昭虞蹲下撿起碎片,指尖劃過丫鬟顫抖的手背,"瞧這手生的凍瘡,該讓管事多備些護具。"她不着痕迹地将紅繩纏在袖中,擡眼時正對上陸婉清驟然收緊的瞳孔。
“你為什麼要這麼看着我?。”陸昭虞笑着問。
陸婉清趕忙擺了擺手平靜的說:“沒什麼……。”
正說話間,廊下的銅鈴叮咚作響,祖母身邊的嬷嬷踩着碎步趕來:"老夫人吩咐,留了虞姑娘和清姑娘用晚膳,說是新得了江南進貢的鲥魚,要嘗嘗鮮呢。"
柳氏眉梢微挑,笑意不達眼底:"難得母親記挂,咱們快些去吧。"說着便要攬陸昭虞的胳膊,卻見少女輕巧避開,轉而扶上了嬷嬷的手肘。陸婉清跟在後面,裙擺掃過地上的茶盞碎瓷,發出細碎的聲響。
祖母院裡早擺好了八仙桌,銀罩下的鲥魚泛着油亮的光,配着翡翠般的莼菜羹。陸昭虞剛落座,便見柳氏殷勤地布菜,玉筷頭先夾了塊魚腹肉放進她碗裡:"你自小在莊子上,怕是沒吃過這等鮮物。"
"母親疼我。"陸昭虞淺笑着,指尖卻在碗沿輕輕叩了三下——這是她與暗衛約定的暗号。果然餘光瞥見窗外竹影晃動,有黑影順着廊柱滑向廚房方向。
陸婉清突然輕咳一聲:"大姐可知,這鲥魚最講究魚鱗入菜?"她用銀匙撥弄着碗裡的魚皮,"聽說燕家公子最愛這道菜,前些日子還特意從金陵請了廚子..."
話音未落,祖母的象牙筷"當啷"敲在瓷碟上:"清丫頭,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倒忘了?"老夫人渾濁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陸昭虞碗裡動都沒動的魚肉上,"虞兒,可是不合口味?"
祖母聽着這句,就已經知道陸婉清是喜歡燕家公子的,張口閉口就是燕家公子。
陸昭虞垂眸掩住眼底笑意,望着祖母微蹙的眉峰,忽而執起銀匙舀起一匙翡翠莼菜羹,連帶浮在羹面的嫩黃蟹肉,輕巧擱進祖母青瓷碗裡:“祖母最喜用蟹粉配莼菜,說這鮮味裡藏着江南的春。”
老夫人渾濁的眼尾頓時漾開細紋,幹枯的手覆上她手背輕拍:“還是虞兒記挂我。”瓷勺碰着碗沿的聲響裡,陸昭虞餘光瞥見陸婉清捏着帕子的指尖泛白——去年中秋家宴,這丫頭還故意将蟹粉羹打翻在她裙裾上。
柳氏适時笑着打破僵局:“母親快嘗嘗這鲥魚,廚娘特意...”話未說完,陸昭虞已夾起塊裹着魚鱗的魚肉,連碟帶筷推到陸婉清面前:“表妹既懂鲥魚講究,這最金貴的魚鱗該當由你品鑒。”少女眸光清亮,“聽聞燕公子府上的廚子擅做魚鱗凍,表妹若喜歡,改日我央燕公子府上...”
“啪!”陸婉清的銀匙砸在碗裡,湯汁濺上柳氏月白裙角。柳氏僵着嘴角要發作,卻見老夫人将茶盞重重擱在紅木幾上:“都當這是菜市場?”渾濁的目光掃過陸婉清漲紅的臉,“既惦記着燕家,改日我便托人去探探口風。”
膳後茶煙袅袅,祖母摩挲着茶盞上的纏枝蓮紋,忽而擡眼掃過兩個孫女:"你們可知我名字'蘇靜姝'裡的講究?"
陸婉清指尖正絞着帕子,聞言愣了愣,餘光瞥見柳氏在旁使眼色,忙笑道:"定是取自《詩經》'靜女其姝',說的是娴靜美好的女子。"
"倒背得熟。"祖母哼笑一聲,枯枝般的手指叩了叩桌面,"那為何偏取'靜'字?"
柳氏臉上笑意僵住,陸婉清張了張嘴卻答不上來。陸昭虞望着祖母鬓角的銀絲,忽想起幼時在莊子上,老夫人寄來的信裡總畫着寒潭邊的修竹。
"是取自'虛極靜笃'。"她起身斟了盞新茶,茶湯裡浮動的枸杞如星子,"祖父說您持家時心如止水,方能看透宅院裡的明槍暗箭。"
老夫人渾濁的眼突然亮起來,顫巍巍摸出袖中青玉佩,正是她幼時摔碎又被祖母收着的那塊:"當年你爹要給你起名'婉柔',我偏搶着定了'昭虞'——昭者明也,虞是掌管山澤的古官。"她将玉佩塞進陸昭虞掌心,"如今看來,這名字倒沒白取。"
陸婉清攥緊裙擺,聽着玉佩相碰的清響,突然想起祠堂族譜上,自己名字旁用朱砂批注的"溫婉和順"四字。柳氏幹咳兩聲正要插話,卻見祖母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吧,我要與虞兒說些舊事。"
廊下燈籠次第亮起時,陸昭虞扶着祖母走到花廳,老夫人忽然指着牆上《竹林七賢圖》輕笑:"當年燕家來提親,你祖父也畫了這幅畫..."話音未落,後院傳來瓷器碎裂聲——正是陸婉清的閨房方向。
暮色漫過窗棂時,祖母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緊陸昭虞的手腕。遠處傳來的脆響驚飛了檐下歸燕,暮色裡撲棱棱的羽翼攪碎了滿牆竹影。老夫人望着《竹林七賢圖》裡被夕陽鍍成金紅的阮鹹,喉間溢出聲歎息:"婉清那孩子,總學不會碎玉沉珠的法子。"
陸昭虞順着祖母目光望去,畫中人物手中撥阮的姿态,竟與多年前祖父作畫時如出一轍。月光漫過花廳門檻的刹那,老夫人腕間的銀镯突然輕響,驚起案頭未幹的墨迹,洇開半阙未寫完的《菩薩蠻》。
"去看看吧。"祖母松開手,枯枝般的指節叩在檀木椅把上,"碎瓷聲裡藏着人心,就像當年..."話音消散在晚風裡,陸昭虞瞥見祖母鬓邊的玉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恍惚是多年前她摔碎玉佩時,飛濺在青磚上的寒芒。
繞過九曲回廊,陸昭虞在薔薇架下拾到半片青花瓷。月光浸透瓷片上的纏枝蓮紋,脈絡裡凝結的暗紅像未幹的血。廂房内傳來壓抑的啜泣,推開門時正撞見柳氏将檀木匣往床底塞,陸婉清跪坐在滿地瓷片中,腕間新傷滲着血珠,映得裙上繡的并蒂蓮愈發刺目。
"姐姐可還記得?"陸婉清突然擡頭,發間銀步搖晃碎一地月光,"那年你摔碎玉佩,祖母連夜讓人去揚州尋匠人。如今我摔了這祖傳茶盞..."她抓起瓷片在掌心碾動,血珠順着蓮紋蜿蜒而下,"可有人願為我尋那碎玉重圓的法子?"
柳氏撲過來搶她手中瓷片,卻碰翻妝奁。陸昭虞望着滾落的翡翠耳墜,忽想起祠堂族譜裡祖母名字旁,褪色的朱砂批注下藏着的小字——"靜水流深"。窗外的薔薇不知何時攀上了窗棂,月光透過花影,在陸婉清蒼白的臉上織就破碎的網。
"明日我讓人去蘇繡坊。"陸昭虞蹲下身,拾起半朵完整的蓮紋,"用金線将這碎片綴成香囊,倒比原物更别緻。"她将染血的瓷片放進妹妹掌心,觸到那冰涼的紋路時,仿佛握住了多年前玉佩斷裂的鋒芒。
更鼓聲裡,陸昭虞望着重新拼好的香囊出了神。金線勾勒的蓮紋在燭火中微微發亮,像極了祖母茶盞上永不褪色的光陰。遠處傳來更夫悠長的梆子聲,驚起栖在梅枝上的寒鴉,振翅間抖落滿庭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