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母的手指陷進她的大衣,指側的繭子粗糙地勾起表面的浮毛。
“這不是叛逆。這是分歧。”
陳璃蓋住母親發冷的手背,直視她的眼睛。
“我隻是說了實話,很難接受嗎?或者幹脆把事實擺在台面上強迫你接受,你會更順從一些?”
陳母的嘴唇抿起,她用極輕又極迫切的聲音問:“是她教你的嗎?”
陳璃一愣,覺出幾分好笑:“是醫生教我的。”
“其實很神奇,進入社會之後我才發現,你教給我的絕大部分知識都沒有用。乖巧懂事的孩子向來被當空氣,變成别人踩在腳下往上爬的東西。”
“死讀書沒有用,我奮鬥了十幾年,其實隻是給我的人生一個起步。書本之外的東西才有那麼一丁點作用,可惜我什麼、什麼都沒學到。直到那天……别裝了,你們都知道我說的是哪天。直到那天之前,我都以為隻要循規蹈矩地走下去就能平安走完一生。”
“是他親手把我變成一個棄嬰,而你由始至終都沒有想要把我養大。媽媽。你希望我學到什麼?”
她把母親的手輕拂下去,放回她自己的羽絨服口袋。
“你花了三十多年都沒辦清楚的事情,還要我重蹈覆轍嗎?”
母親的頭發應該是前幾天剛染的。她習慣在學校放假後的第一天去街角的理發店。
早些年她會把頭發燙成時髦的大卷,後來戛然而止,變成修去發尾的分叉,再把它們染成充滿工業感的黑色。
沒人會天生長出一頭那樣黑的頭發,黑洞般把一切多餘的情緒吸入無底深淵。矯枉過正。
她第一次去療養院的時候和醫生聊了很久,将近一半的時間都在聊她的母親。這是她的來處,但再也無法成為她的歸途。
三十年的時間足夠把一個充滿希望的少女變成沉悶寡言的婦人了。她的杯子裡從甜蜜的沖劑變成胖大海和羅漢果。她的母親無可避免地衰老了。
“我是個很糟糕的人。”陳璃說,“但是我愛你。我支持你的決定,隻要你真的發自内心覺得那樣你會快樂。世界上不能做的事情其實才是少數。”
她的胃髒糾結下墜,眼眶微微發熱。理性而言,這并不是一個好兆頭。因為每一次這樣的事情總會結成少時房檐上的冰錐,鋒利的閃亮照着她的眼睛,肆無忌憚宣判她的無力。
母親的眼眶是紅的,但她隻是習慣地壓下眉眼盯着陳璃。
“我和她很順利。如果可以的話,也許會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我不确定以後會把日子過成什麼樣,但我希望會有一個新結局。”
她斂起眸中的情緒:“今天也算鬧得不好看吧?我……還有事。也許晚上會回家,也許不會。希望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這頓飯對她而言本就沒必要吃。和并非善意的陌生人吃年飯,多滑稽的行為。
她偏頭說:“賬單發給我。我先走了。”
年三十的車很難打,好在這裡離地鐵站并不遠。她戴上耳機踩着高跟靴,輕微的叩擊聲。
說是還有事,年三十能有什麼事呢?
朋友本就不多,能收留她這種孤僻小狗的朋友更是被愛簇擁着長大。她沒必要自找沒趣。
孤單的時候被排除在另一段親密關系之外,這和alpha充滿占有欲的本能相悖,隻會讓她覺得更孤單。
耳機裡播放的術力口金曲斷了,她掏出手機。
“景尋?找我有事?”
“嗯,過年好。過年的時候方便嗎?我打算上門拜訪。不方便的話就把年貨寄給你。”
她站定。
“算是方便吧。你現在在家?”
劉景尋在電話那頭有些意外,很快答:“我一個人在家。”
陳璃笑了:“那出來吃頓飯吧,我請客。”
兩人共事已近一年,倒是第一次單獨約出來吃飯。
劉景尋的住處離榮霆近,陳璃的車又停在榮霆的地下停車場,一來一回的确順路。
商業中心裡人的确多,但在這樣一個日子裡反倒沒人吃平常受歡迎的時髦東西。
陳璃到的時候劉景尋已經放下菜單。
他說:“我記得你能吃辣,鍋底點了鴛鴦鍋。”
她簡短地說:“都行。”
又挑挑揀揀加了兩個菜,劉景尋才問:“怎麼沒和家裡人一起過年?”
“和我父母有些矛盾。想來想去,隻能找你抱團取暖了。”
劉景尋微微一笑。
“你愛人呢?她也和你父母站在統一戰線?”
“她有自己的家人要陪。”
劉景尋點頭:“這樣也好,省了不少來來往往的麻煩。”
鍋底架在桌上的凹槽裡,兩人都不是擅長找話題的人,一時安靜得隻剩下紅鍋翻滾的咕嘟聲。
陳璃問:“我聽央央說,去年你和齊先生一起回了墨墨爺爺奶奶家?”
“确切地說,是墨墨太公太奶家。他們不太歡迎我,我能感覺到。”
劉景尋用公筷點點牛肉片盤邊,陳璃點頭。他把它們對半下到兩邊。
“本來我就不是墨墨的生母,明面上又是個太有主意的omega。齊懷邈壓不住我,他們不喜歡太正常了。”
陳璃問:“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陌生,局促。他父母知道以前的破事,總感覺虧欠我什麼,但那種時時刻刻擔心虧欠我的感覺才更讨厭。”劉景尋說,“就算有孩子也不會改變我是外人的事實。”
既然是齊總的祖父母輩,還要再加上和那個表弟的事。劉景尋不受老人待見的确是闆上釘釘的事實。
“家庭的概念本身就是排外的。我并不意外,隻是感到輕微的不适。”
陳璃說:“齊總他本意應該不是壞的。”
“他已經坑了我足夠多了,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他沒有惡意。但我不可能和他結婚,那樣哪怕對從前的我自己都不公平。”
“你呢?”劉景尋擡起眼皮,“你以前去你愛人家裡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陳璃不自覺地把手放在膝蓋上。
她仰頭想了很久:“好吧。陌生,局促。不過她一直拉着我……”
她的臉漸漸紅起來,話音落得快聽不見了:“正好家裡也沒什麼人,我就沒感覺多尴尬了。”
劉總少有的說了句俏皮話:“看來是登堂入室啊。”
陳璃笑。
劉景尋歎了一聲:“看來我們還是适合談工作。說實話,能遇到你這樣志同道合的同事真是太不容易了。那時候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利用齊懷邈随處可見的嫉妒心把你弄出榮霆。”
陳璃給他添了半杯酸梅湯:“現在看來,還要謝謝齊總手下留情了。”
“謝他幹什麼。要我看,還是謝央央更好。墨墨是歹竹出好筍,他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央央?她幫我說好話了?”
“算是吧。”劉景尋說,“其實也是看你和她走得更親近些,不然真就沒有今天你我坐在這裡了。”
林央發消息從來不避着她,偶爾會無意看見屏幕上的内容。
齊懷邈的名字似乎每次都排在上面。
陳璃心思又飛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正常形态下她是說不出這種話的。
劉景尋輕笑:“家?某種意義上,也許吧。”
果然人是鐵飯是鋼,吃飽喝足又活過來了,連劉景尋萬年不變的平淡臉都多了幾分如釋重負。
“那我回去等樓下快遞點開門給你寄過去吧,或者上班的時候帶給你。不用擔心回禮,好好工作就行。”
陳璃點頭和他告别,點開林央的對話框。
林央:「三花貓晃尾巴」
林央:怎麼樣呀
陳璃:不算是吵架,但搞得不太好看
陳璃:關心空巢老闆,找景尋吃了頓飯,剛分開
她熟練地點開搜索框,找了一個啃住貓腦袋猛嘬的表情包發過去。
林央:難過的話就過來哦
林央:反正早晚要見面,記得不要帶東西
陳璃:這不好
林央:我爸易感期快到了,有alpha送她老婆東西會被抽出去的「流汗黃豆」
陳璃:、、「流汗黃豆」
阿姨原來這麼可怕嗎。那要是被逮到親她女兒嘴,會不會被沉湖呢?
林央:剛才在飯桌上,我媽問我們打不打算結婚
林央:他說alpha不能亂啵omega嘴,上一個被他逮到的是我大哥,現在孩子已經八歲了
陳璃的大拇指無意識顫着。
陳璃:你覺得呢?
林央:「簡筆畫貓滾來滾去」
林央: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可以行雲流水地和你結婚
陳璃:不是勉為其難嗎?
林央:沒有勉為其難哦
林央:如果你願意,最近趁我父母在家,還是來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