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傑想起來了。是那個囚禁過他的瘋女人。他也記起來,那個女人瘋狂的叫罵,控訴羅譽沒有良心,忘恩負義。
他怎麼就不是背叛?我救了他,難道他不應該報恩麼?他給我做飯、洗衣、打掃難道不是應該的麼?他哄我開心難道不是應該的麼?他以後出去工作賺錢供我難道不是應該的麼?沒有我的允許,他怎麼能走?他憑什麼走?他就該留下來陪我!照顧我!為我掙錢!他屬于我!他隻能是我的!他隻能看着我一個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本以為早已忘記,誰知一提起,女人凄厲的聲音似乎仍然回蕩在耳邊。
她最後怎樣了呢?
啊!她最後是被他親手用短刀割開了喉嚨……
“你現在的控訴,不覺得跟她很像麼?”羅譽聲音輕緩,不急不躁。“我記得你當初對奈奈溫是這樣說的……”
他本就不屬于這裡,離開是應該的,怎麼就成了“逃跑”?怎麼就成了背叛?
羅譽的聲音和記憶裡自己的聲音相疊,每一個字都嚴絲合縫地疊在一起。
小羅他什麼意思?他不認為那是背叛嗎?
瑟傑兩手握住護欄,緊緊攥起。腦袋裡激烈的情緒,混亂的記憶都攪和在一起,他的眼角不自覺地抽動,他突然猜到羅譽接下來想說的是什麼。
“然後,你對她說的最後一句是……”
你把我兄弟囚禁在這裡,侮辱他,奴役他,現在我就該殺了你。你沒意見吧?
瑟傑瘋狂大笑起來。
多麼可笑,小羅竟然将他和那個瘋女人相提并論,他們哪有一點相似之處?那個女人是癡心妄想,而他,瑟傑,何曾有過對不起他羅譽?他那時也才十二歲,将十歲的羅譽從那個瘋女人手中救出,收在身邊,庇護他,提拔他,讓他吃好喝好,滿足他讀書的願望。他何曾虧待過他?如果沒有他瑟傑,羅譽隻怕早就被那個瘋女人折磨緻死了!天呐!他竟然把他和那個瘋女人相提并論?!所以小羅覺得指派史蒂文來殺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羅譽用質感清冷的聲音說道:“你們父子讓我擺脫了奈奈溫,就好像她從河中将我撈起。可是緊接着你們就想把我留在身邊,就像奈奈溫用槍脅迫我不讓走一樣。你們明明知道我有家,想回家,可你們都沒有想過放我回家。到北美後,我發現是有希望向大使館求助的,就計劃悄悄離開。直到那時,我依然很感激你們父子。我就快成功了,原定計劃就在你酒館慶祝生日那晚,我就走……可那晚,我沒走成,還殺了人。”
史蒂文也是第一次聽羅譽說起這些,他很受沖擊,不禁也回過頭來怔怔地看向羅譽。
“我再也回不了家了。”羅譽語調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沒有煽情,但史蒂文知道這句話的分量究竟有多沉重。
史蒂文也是個回不了家的人,即便那是他自己的主動選擇,偶爾也還是會有遺憾,更别說羅譽這樣一個家庭觀念刻入骨髓的大華人,遭逢人生巨變之下,淪為罪犯,被迫漂泊異鄉。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但他能夠理解羅譽的痛苦。這大概就是類似于,一個極其幼稚、庸俗、無知的暴發戶,還偏偏強行和他簽訂了安保雇傭協議……史蒂文想。啊!這不就是瑟傑和我的現實麼?原來Louie和我是如此的相似!
有人同病相憐,也有人鐵石心腸,全然不為所動。
瑟傑本就有些瘋癫,忽然就伸手指着羅譽大笑,說道:“我聽明白了!原來你就是這麼颠倒黑白的!當年你也是這麼逼瘋那個女人的吧!受我們恩惠的時候就不痛不癢說一句感激,對我們下手的時候,就是我們奴役囚禁你?”
羅譽歎了口氣,搖搖頭也不予解釋,他早就清楚,瑟傑是不會明白真正的緣由的。夏蟲不可語冰,不隻是瑟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不太可能會懂,如果不是今晚之後前途不蔔,這些話放在平日,他也是對誰都不能說。羅譽從始至終隻是想回家,而回首過往,在那年被帶走遠離家鄉之後,他就被迫一頭紮進了另一個世界。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屬于這個世界,卻一次次被迫融入,遵循這個世界的規則求生,最終成為這個世界之一。他和原來的家永遠隔上了一道玻璃,看似無限貼近觸手可及,卻是防彈玻璃,再也無法打碎。
史蒂文在一旁“啧”了一聲,有些無奈道:“這兩父子是一模一樣的自以為是。”他擡手指指自己的太陽穴,“按照自己喜歡的認知來給自己洗腦,現實究竟是什麼,他們一點都不在乎。”
羅譽隻是笑笑,說:“和他爹一樣,中毒太深,無藥可救了。”
還沒說完,瑟傑當即變臉,唰地掏出手槍直指下方,他身後和底下的手下也擡起槍管對準了嚣張的兩人。
氣氛陡然凝滞,劍拔弩張。
瑟傑今晚一直在壓制自己的脾氣,他來之前就想好了,實在不行給自己打一針鎮靜劑,都要堅持把想問的問完,把想說的也都說出來。
他不是來叙舊的,之所以說了那麼多,也是因為過去的事中,他被蒙蔽了太多,他需要搞清楚真相,讓自己不再隻憑猜測過日子。在猜測中左右搖擺的日子太過煎熬,他必須把恩怨理清楚,否則豈不是要把猜測帶進棺材裡去。所幸,那兩人雖說言語氣人,但對他的問題倒也是有問必答,這番“叙舊”算是把瑟傑前半生中的疑惑全解了。
如今,既然已經沒什麼想問的,那就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吧!
下方船舷邊的羅譽還靠在欄杆上,手插着褲袋,依然不慌不忙。他緩緩地擡起頭,再次看向高處的瑟傑。
這一刻似乎穿越了時光,與多年前那個晚上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