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許久不見的裘楚雲終于露面,跨着輛黑紅色的摩托車在林苑小區門口接無相。她們提前了一周才預約到無相的時間,單豐禾在電話裡調侃無相變成大忙人了,無相講真正的大忙人根本是裘楚雲。準備畢業論文以來幾乎沒有見過裘楚雲露面,有時會給他傳一些短訊,抱歉沒有參加這次活動,真的好忙,畢業以後請你吃飯諸如此類的。因這句話而派裘楚雲來接人,破一破大忙人的謠言。他覺得摩托車新奇,撫摸它,和她說:“你好酷啊。”
她伏在車頭笑看他:“頭回誰跟我說酷,我酷嗎?”
“超酷。”
她載着他離開林苑,去往市中心的一座辦公樓,真是字面意思的高樓大廈,摩托車停在一衆品牌複雜的汽車裡很有種微縮的意味。每個人匆匆地走着,講着,不知道是着急什麼,表現出工作優于生活的姿态。她們坐電梯到十二樓,十二樓的其中一間,門牌号1211,兩邊是玻璃門,進門右側是長形的前台,卻沒有人在這裡工作。往裡走就開闊許多,兩排辦公桌分成數個小隔間,小隔間裡放着電腦、文件夾,以及各色私人的裝飾。最裡是一間小小的辦公室,單豐禾斜坐在辦公桌上,勾着坐在皮椅上的栾文華的衣服帶子。
“你們倆這是什麼戲?霸道總裁愛上我?”裘楚雲歪身敲門,調侃道。無相跟她們打招呼,全是笑眯眯的臉。她們推搡打鬧,栾文華搬椅子給無相坐,告訴他這就是她的小小公司啦,以後要在這裡打下全世界的市場。她講這話時,仍然是嬌柔的臉目,卻擁有着野心勃勃的神态。無相說一點都不小,以後會更大。栾文華為“更大”無限幸福地笑了。幸福之外還有幸福。她們提起栾文華的男友,快畢業竟然交到男友,一個從小就在她身邊打轉的男生,本科畢業以後考入體制内,算是走着提幹的路途。單豐禾開玩笑說恐怕是要走到省級唷,栾文華大叫她的名字,追打她。
無相看着,心想确實會升到省級吧。哪怕他并不知道省級的具體概念,仍舊有着這樣的預感。這世界他還有太多沒有見過,沒有了解,沒有體驗過的事情了。他聽着她們講有關畢業論文的事情,栾文華大敗導師,跑到系裡拉橫幅,又哭又叫又給省教育局打數個電話,以大不了不畢業為核心開始鬧,最終從黃旻導師手下調到院長手下,畢業論文順了許多。幾次檢查和中期答辯高分通過,隻差五月份的畢業答辯,幾乎不會在這一步出現問題。
今天是特别的“慶功宴”,難得個個都有時間,之後再想要湊齊出去玩實在難。她們在公司聊了會兒就挎着無相的手臂出發去玩,很普通很庸俗的那一種玩,四處逛一逛精品店,試用可愛商品,拿發夾往無相頭發上卡,三個二十多歲的女生把他當洋娃娃玩,樂在其中,七嘴八舌地講着未來,講着幻想的婚姻,生育等等。有人願意,有人不願意,不重要,自己覺得幸福就好了。
“等我結婚的時候,我給你發請柬,你要來哦。”栾文華對他說,“她們都應我,要做我的伴娘了,你也來吧。”
“秋天的時候結婚,會來的,給你帶一些花來。”雖然我一定沒辦法來,但我會拜托巫鎮裕替我去你的婚禮。他發覺栾文華是那種會把所有能表現出來的,不能表現出來的一切編織得精緻的人,精緻的語境在不同的時刻表現出不同的效用,愛你則是柔軟的窩巢,害你時則是豬籠草,毫無察覺地進入她設置的角度。
社會中的人真有趣,男性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一種奇異的“他者性”,迫不及待地展現“勇敢陽剛”的品質,在任何時候做出猥亵的姿勢而稱之為“幽默”,生怕失去“陽剛”,失去“猥亵的幽默”就會失去男性身份,失去特權,極少數擁有“女性特質”的男性才不會顯得那麼單薄虛僞以及恐慌。女性呢常常表現出極為複雜的多重形象,至今無相也不能籠統地概括出她們的特征,看起來隻有A面的人,翻過來就是截然不同的B面,她們具有一定的厚度,厚度之中必定具有強烈的變化。
曾經單豐禾和栾文華作為對手,争奪過一個全國比賽的獎項,程度完全到了不是你就是我。她們在那段時間裡“打”得不可開交,沒有人因為情誼讓步,誰都要獎項,要名次,要結果。最終栾文華惜敗,她們和水鄉,四個人一起去吃飯慶祝,為一等獎,為二等獎。栾文華真心祝賀單豐禾,也真心感到失落,喝完酒回寝室大哭一場。哭完沒有恨,仍然喜愛單豐禾。
無相看着她們想,或許真正堅固的友誼更多出現在女性之間,男性之間的所謂友誼不過是一個奴隸主對另一個奴隸的認可,以維系社會特權的長期存在,而非真正的友誼。再加以渲染,強化,就像是友誼是男人之間特有的一種産物了,實際上根本不是如此。友誼是自然的産物,必然會更多地發生在擁有與自然一體的女性身上,而非現代男性。
立刻想到巫鎮裕,巫鎮裕是非常典型的不完全的社會男性,具有男性身份,因父母婚姻失敗後的流離,與祖母的情感接觸,養育新生兒的經驗而導緻他并不能夠成為标準的“陽剛”男性。因此溫柔地愛與被愛。他笑了。裘楚雲問他在笑什麼?他說有趣的生命。她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還是笑了,出于感性上的領會而非理性的了解。
吃過晚飯她們就分開,跟無相約定好來參加畢業典禮,到時候要穿着學士服跟他拍合照。五月底左右,應該可以去,他掰着手指算日子,一壁走入市場的布料店扯新布,難得選白色,捧在手裡很容易回想起祖母在懷中的瞬間。
重新量體,制版,裁剪布片,歪在沙發上縫制,愈湊愈近,總有視覺消退到難以描述的感受。天色漸暗,巫鎮裕傳短訊過來說補鏡頭晚了一點,在回家的路上了,你到家了嗎?打字是滴,滴,滴——到家了,等你。擡頭看見浚酉的臉,長發圈住他。
“二哥怎麼來啦?”
“你沒聞見我?”
浚酉提起這事兒,他方才反應過來,的确,往常浚酉離他還有些距離的時候就應該聞見,這次居然到了面前也沒聞見。他捧起浚酉的手掌嗅聞,沒有氣味。
“二哥,我聞不到了。”
無相以非常笃定的眼神凝視浚酉,不隻是浚酉的氣味,是所有的,連清湯寡水都算不上,直接是沒有,無,名字裡的無。浚酉坐到他身邊,耳朵貼住他的胸口聽他身體裡的聲音,某處壞掉了,但因肉眼不可見而無知無覺。
“二哥,我感覺不如之前看得清楚了,要很近很近才能看見一點點,我要死了。”
浚酉捂住他的嘴巴,不要他繼續說話,分辨哪些是雜音,哪些是本來就該有的聲音,好半晌直起身放開他的臉說,現在有兩個解決辦法。無相盯着他,等待答案。第一個,浚酉伸出食指,我往你嘴裡吐口水。無相想了想覺得有點難以接受,掙紮了會兒問第二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