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待多久無相就要走,趕着去上班。他跟巫鎮裕說最多幹到十月份就不幹了,天氣一冷排檔就休息。巫鎮裕蠻高興,整理好他的衣襟和頭發放他去上班,自己也回到崗位中。這部戲很快就會殺青,十場就死的小配角。
導演覺得他太過年輕,擔心他沒見過□□,一次次地跟他講戲,講□□的種種事迹。他統統聽着,沒反駁對方。沒跟導演說他是見過□□的,平連港遍地都是。他曾經找工作誤闖平連港本地最大的社團地盤,差一點他就被抓去運毒,看場,不服管的人裝在小籠子裡從港口運到國外,很快就會服管。
他那時候應當不到十六歲,撲進去就被看中,年紀小意味着風險小,同時好騙,自負。那些人看起來平常,普通,甚至有點像上班族,管事的一個賽一個的敏銳,隻是不用在正道上。
他跳船遊回平連港,在隐蔽的岸邊上岸回家。阿姨在收拾他的東西,以為能擺脫拖油瓶,正要賣破爛。看見他回來,尴尬地丢下手裡的東西,掉過身走進卧室。她讨厭他是應當的,他自己也明白。
導演和他一起看監視器,知道導演的擔憂完全是不信任感帶來的假象,真實的結果擺在眼前,兩個人都安心了。搞藝術和搞科學一樣,隻是藝術被不負責任的“業餘人”(包括一些所謂專業的人士)搞臭名聲,随便敷衍而顯得誰都可以,實際上,差一點就差很多。
導演贊他有天分,他笑,當做場面話的一角。
晚上九點多收工到排檔去接無相,夜風微撫,八月是夏天的尾巴,很快就立秋,然而氣溫穩定不降。要在氣溫上感受到秋天至少要到十月左右才行。要提前準備秋冬的衣服,被褥。他們逃出來帶的大都是夏天的衣服,尤其是無相,那幾套在夏天可以颠來倒去地穿,到了冬天就穿不了了。洱市冬天會下大雪,是難得會下雪的南方城市。平連港有十年沒下過雪了,他是喜歡雪天的,猜測無相應該也會喜歡。
排檔有人吵鬧,顧客喝醉後和其他顧客起沖突,推推搡搡聲勢浩大。轉到正面看見無相夾在叫得最大聲的兩名壯年男子中間,肩膀頂着左邊,手推着右邊。老闆在勸架,無相笨嘴笨舌勸不了來架,不在這種場面裡笑出聲已然是素質高超。因為他們和無相前兩天才玩過的搖晃互毆小人簡直一模一樣,簡化的兇惡表情,高挺的胸脯,以及像是錄音的重複語言“你來啊”“動手啊”。
巫鎮裕上前幫忙拉架,好言好語地哄他們分開,老闆趕緊給他們各自上了兩盤燒烤穩住,也招呼巫鎮裕坐,請他吃烤鱿魚。巫鎮裕答應了,左臂撐在桌面,右手勾住無相的手指小聲問剛剛是不是差點笑出聲?無相咧出笑多看他一眼,轉身去忙。
客人陸陸續續離開後,老闆放他提前下班,巫鎮裕等這一刻等得昏昏欲睡,跟無相手托手回家。路燈下蚊蟲環繞,地面落花片片。無相情緒高,哼歌,踩着光斑移動。
巫鎮裕沒聽過的曲調,問他是什麼歌?他說我們族群的歌,打仗或者遇害的時候會唱,鼓舞人心的。巫鎮裕要他唱給他聽,他說大家都睡了。巫鎮裕說所以沒人會聽到路上的動靜。好吧,唱給你聽。
歌曲是巫鎮裕聽不懂的語言,他唱歌像換了副嗓,曲調空靈悠揚的同時兼具力量感。巫鎮裕看見草木搖曳生長,不易觀測的緩慢成長竟然在此刻可觀可感似的。夜鳥啼叫,從他們頭頂劃過。風打着旋兒跑來,空氣中有草木灰的氣息。
無相停止唱歌,踮腳嗅聞,想要确認氣息的來源。巫鎮裕攬住他的腰詢問緣由,跟着他聞氣味,他什麼也沒聞到。
“好奇怪,有灰燼的氣味。”
“什麼灰燼氣味?”
“就是火的味道,通常應該沒有的。”
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而原始,拉開巫鎮裕的手,迅猛地爬上一棵極高的廣玉蘭,手腳勾着一枝細弱的分枝竟然還能直身遠望。巫鎮裕吓壞了,站在樹下讓他快點下來,太危險了。他聞了會兒,氣味若有似無難以判斷。巫鎮裕急得團團轉,但不會爬樹,也怕自己爬上去反而讓無相掉下來。
“無相,快下來不然我要生氣了!”巫鎮裕大喊。
他順着樹幹滑到地面,和樹相處簡直比玩玩具還簡單,沒有樹不愛他,但不是最愛的那一個。巫鎮裕抱起他,不要他下地,怕他突然又上樹下水地蹿,現代社會的局部自然是最最危險的部分。
“為什麼上樹?”
“我在确認味道從哪裡來的。”
“鼻子比眼睛好用嗎?”
無相笑了,眉眼彎彎的樣子美極:“當然,看不清世界是常态,但我聞得見,聽得清,生活靠聽,靠聞反而比看眼睛更有效。”
“你看不清嗎?”巫鎮裕抓住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重點,湊近仔細看他的眼睛,“我以為你眼睛沒有問題。”
無相湊近,離巫鎮裕的臉大約半掌左右的距離說:“這樣就沒問題,遠了就看不清。”
巫鎮裕想起幾個月前,無相第一次來橫店陪他捧着他的臉看,他那時候沒意識到是看不清,隻以為是他的習慣。他沉默許久,走到家門前才繼續說:“那你可以戴眼鏡嗎?應該可以吧。”
“不知道。”
無相跟小芭打招呼,手指在玻璃缸輕輕劃動,小芭跟着他擺動尾巴。巫鎮裕催他去洗澡睡覺,他們磨蹭追捕了會兒才收拾好躺上床。他睡着後,巫鎮裕仍然醒着,翻身抱住無相,盯着他的眼睛,好半晌緩緩講我會讓你看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