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最後一根闆凳翻到桌面上,無相解除圍裙,摸到自己發辮微微汗濕,郁悶地耙散頭發。兩個老闆因為有事提前下班走了,讓他負責關店門,離開前叮囑分别叮囑兩三遍,生怕出事。
鐵卷門瀑布樣落下來,天氣愈發原始,天上地下均有太陽在燒,風跟蒸汽快沒兩樣。他打算回家洗澡,今天不用去橫店陪巫鎮裕,巫鎮裕連續一周參加保密性質強的劇本圍讀會,聽說就連大演員都不允許帶助理。
小攤的工作也告吹,他完完全全閑下來,走在街道中像攤開書發覺全部能夠默讀而不知道有沒有新的書會被他捧在手中。他喜歡整天有事情做,陪誰或者工作都可以,一個人的日子他在從前的十七年裡已經過得不想再過。
雖然那些日子裡祖母會陪伴他,但是祖母也有事情做,她出現在哪裡,去往哪裡是她來決定的。更多的時候是他在這裡,她在哪裡,很有婉曲的分離的意涵。世界圍着個人打轉,人不會圍着特定某人打轉。
他路過文化街,以前他擺攤的地方變成賣水果茶的小推車,他走去,她好熱情地招呼,介紹水果茶有解暑的功用,用料實誠,水果新鮮。
無相糾結了會兒才問價格,五元錢一杯,從褲兜裡摸出捏成一團的五元紙币遞給她換取大杯水果茶。低着頭沒走多遠,三個穿夾闆拖鞋,塗藍色甲油的女生出現在他面前,是單豐禾、裘楚雲、栾文華三姐妹。她們全部背包,穿樣式類似的連衣裙,頭發盤在頭頂。
“這麼巧碰見,下午有什麼安排嗎?”單豐禾見到他散發,稍微感到驚訝。大概兩三天前她跟無相說馬上要放暑假,恐怕要暫停業務,結果聽到再不開設的閉店宣言。她沒多問,在此事上問太多是種沒有尺度的冒犯。
“天氣太熱,回家。”他問單豐禾要不要喝冰飲,問完才發現沒辦法分給三個女生。又隻帶了十塊錢出門,已花去五塊,不夠再買。單豐禾講不要。
她們要去河邊遊泳,全副武裝準備去下餃子,毛巾和幹衣服。她們本來打算去遊泳池,走到那邊一看那鍋裡根本煮不下,轉頭就決定去旬江。
栾文華邀請他一起去,回家也熱得像被微波。他說好。就這樣跟着她們去旬江遊泳。旬江離得近,不必搭車,自文化街穿出去走三四公裡就到,河邊跟小路有些落差。
無相先跳下去接她們,願意跳的就跳,不敢跳的就讓無相抱下來。她們脫了外衣就是泳衣,把包和衣服放在河邊大石頭上。滿地的大小石頭,綠植,大片大片的蘆葦。他脫了上衣、鞋襪,背包和她們的放在一起,走在石頭上燙腳,幻聽滋啦的聲音,忍不住笑。
栾文華抓着裘楚雲往水裡撲,笑聲和水花一樣高。單豐禾也下水,紮進水裡下一秒就在遠處冒頭。她非常會遊泳,蝶泳、蛙泳、自由泳,入了水就是龍王。栾文華狗刨,裘楚雲蛙泳,遊得很有章法。河水向來比外頭涼快。
她們招呼他往水裡撲,他不想撲,慢慢走進去,踩到落差嘩啦往下掉,她們擔心地遊過來看,被突然鑽出來的無相吓了一大跳,馬上向他潑水。
“壞死了無相!”栾文華咧嘴笑,潛過去揪無相的頭發,揪了馬上就遊走。無相跟她追了陣,裘楚雲和單豐禾在旁邊浮水,看着他們鬧,要是有誰沒力氣能馬上反應,在河裡玩不能開玩笑。
她們鬧得累了就回岸邊坐着休息,歪在石頭上被燙得直跳,因此轉移到淺水的位置說話。
暑假過後就是她們的最後一學年,碩士要結束了。裘楚雲确定保博,單豐禾備考南陽學院,口吻裡是志在必得的信心。她從來沒落榜過,說考就能考上。
栾文華不打算再讀,她對“科學”範疇的内容失去許多興趣,但她打算去做軟件開發,不是進入某一個公司去做。無相沒懂,單豐禾沾水彈他:笨蛋,我們文華要自己開個公司嘞。
他還是不懂,卻領會到她們的生命力和強烈欲望,心生喜悅笑贊她們剛猛勇敢。她們問,你呢?你有什麼打算?他往河心退,她們追來,如同三條美人魚追捕獵物。
“我要在死之前,完全愛,不用搞懂世界,看過、摸過就滿足。”
她們逐到河心,他的話仿若光暈。
“幾十年生命隻要這個會不會太沒有野心了?”裘楚雲問。
“不會,因為你們和我是一樣的。”
仔細想來的确如此,做科學家,做企業家均是對世界的感受和理解其中一面,隻是她們的更加具有社會性,更加有方向,聽起來更具備社會對“好人生”的種種标準,然而本質上都一樣。
做企業家,做演員,做服務員,做科學家,做最普通最平庸的諸多人全部一樣。隻有心不一樣,心才是考驗。所有分别、痛苦、怨恨、指責、不滿足均從心來,所有憐憫、珍愛、哀痛、恻隐、寬容亦然。
她們遊到河的對岸,最先摸到岸邊的是裘楚雲,然後才是單豐禾、栾文華、無相。他落在最後不是能力不足,他喜歡水,水流過腳趾有歌舞升平的感覺。草魚跳出水面,栾文華大叫:魚!
她們整齊地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數條魚跳起墜落。她們又回到水中,它們四散了,河面風平浪靜。單豐禾帶頭大喊:讓我們的願望全部實現吧!
特别有電影鏡頭的感覺,青春的人們在衰老的河流中大喊,像是要把願望喊進命運裡,讓我們的願望全部實現吧!在電影裡下一個鏡頭往往是被命運四分五裂後吞吃入腹,但在此時此刻,沒有未來,隻有她們,真摯地排隊似的喊出祈願。無相也喊了,讓我們的願望都實現吧。
這是全新的體驗,有對命運宣戰卻并不會真的打仗的感覺。
單豐禾悄悄問他和巫鎮裕的關系,他說我有點苦惱。她問為什麼?他說巫鎮裕是很敏感的人,馬上要到他的生日了,我有點不知所措。另外兩個女孩子圍過來,對情感的話題有興趣,為無相出謀劃策,要蛋糕,要禮物,要驚喜。
水波紋碎裂,很快轉移了話題,在淺水區域跑鬧。天的幕布緩緩落下時,她們就從河流上岸,發現他有手機挨個和他交換電話,推着跑着和無相分别時做打電話的姿勢示意再聯絡哦。
無相穿濕衣服回家,哼歌似的數過去的日子,即将到來的日子。八月快要來了,他路過一家蛋糕店,玻璃櫥窗裡擺各種造型的蛋糕。
八月。八月一日就是巫鎮裕的十八歲生日,雖然聽了她們的建議仍覺得沒什麼頭緒。最重要的一點,他因不知道巫鎮裕喜歡什麼,而不知道禮物應該準備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