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冷戰。冷戰,冰冷的戰争,詞語有趣而戰争無趣。戰争有生死輸赢,且過程無一例外的煎熬,結局更是可以預見的慘烈。
巫鎮裕完全不肯跟他說話,晚上的恐怖睡前故事不再開放,無相拿着票卻不能入場,體會到意味深長的惱怒之意,使勁錘了下床鋪,那力道震得他回頭看他。
他也生氣了,掉過身眼睛瞪得老大,牙關收緊。巫鎮裕挨過來看他,被他推到窗戶那邊去,悶悶不樂地哼了聲。你這樣的話都不要理對方好了。各自這樣想着,睡熟後照樣疊睡,不論是誰先生氣,去除掉情緒的部分才是情感的局部真相。
早晨無相醒來看見他的後腦勺氣消了大半,結果看他清醒之後仍然不願意和他多說話的樣子立刻怒意爆發,恐龍樣叮叮咚地下樓,巫鎮裕跟在他身後三步遠的位置。
抵達分别的路口,他回頭瞪巫鎮裕,巫鎮裕跟他說拜拜。沒有拉手,沒有叮囑,親密的關系被單方面收回,無相發出超大聲的“哈”,匆忙的行人分出一半的眼神給他。
他踹了巫鎮裕一腳,去素心豆花店上班。他心不在焉的模樣讓陳三妹和劉姐看在眼裡,不小心上錯餐飯,表情更加郁悶,走路發出明顯的聲音,活像一頭生悶氣的小豬仔。
下午一點多,素心豆花店的客人走光了,她們圍坐在一張桌子吃飯,今天的菜是劉姐炒的。無相去廚房時被趕出來,說他今天肯定會掉進油鍋自己把自己炒成一盤菜端上桌,這才轉去收拾桌面和碗筷。陳三妹率先發起攻勢,臉目中折射出敏銳而親切的光芒。
“你和那個小男生吵架了?整個上午,那個嘴啊趕得上挂鍋鏟的吊鈎了。”
“是他先不理我的,我才沒有跟他吵架。”
無相把碗裡的米飯戳成蜂窩,有一顆沒一顆地吃,眼神湍急。她們瞧見就知道無相着急下班,生氣要到巫鎮裕面前去生,做給其他人看意義不大。表面上還能看見其他人,實際上呢,心啊眼啊,早就飛走。
“你倆沒有吵架,那他為什麼不理你?肯定有原因。”劉姐趕上來挖掘。
“現在男孩子的心也都很細,一句話不對就惱了。”陳三妹接話。
“就因為我沒跟他說我過生日,然後就不理我了,巫鎮裕真的很莫名其妙。”
兩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互相看了看,為青春的小脾氣哎喲一聲,接着拿筷子指住無相,異口同聲地說這件事真是你做錯了。
陳三妹頗有感慨地繼續說:你倆不是好朋友嗎?如果我的好朋友過生日不跟我說,我肯定會氣瘋的。朋友之間溝通交流很重要,而且不能有秘密。如果這個秘密你誰都沒說,那可以,但是如果隻是沒跟他說,人家心裡就要犯嘀咕了,我們是不是根本就沒有那麼要好,是不是你沒把我放在心上。越小的事情,造成的傷害越難彌平。
“我該怎麼辦?”
“告訴他為什麼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情,問他是不是難過了,約定解決的辦法,并且要認真地執行這個辦法。朋友很多時候比'愛人'要重要,因為你所有的處理問題的能力都會在友情裡面提前驗證。就連'愛人'也要從朋友開始做起,朋友都做不好就什麼關系都做不好。”
陳三妹想起巫鎮裕的臉和幾次過來找無相的表現,認定巫鎮裕的心就和玻璃一樣,透亮的同時易碎,和容易心碎的人做朋友就要有雙手戴手套,小心地捧下來的準備。無相的心光潔強韌,看起來類似卻根本兩回事。
人沒有辦法說玻璃和聚碳酸酯是同樣的物質。
他決定去橫店找巫鎮裕。他喜歡每天晚上的故事會,喜歡巫鎮裕拉着他的手說話,喜歡巫鎮裕笑眯眯的臉,幸福的臉,勇敢的臉。
其實生氣的臉也蠻帥氣,但不想要巫鎮裕再生氣了。
陳三妹和劉姐給他打氣,叫他去道歉要買點吃的帶過去,給他塞了包紙巾,讓他好好表現,如果對方哭了就要馬上去給人家擦眼淚。他想也是。巫鎮裕很愛哭。
蒼穹飄滿蓬松的雲,橫店的屋檐在錯亂的樹枝中,鳥雀跳躍,夏蟬鳴叫。他爬上橫店邊的廣玉蘭,往下跳就是橫店的古代建築區,土築的城樓被烤出植物根系腐爛的氣味。他沒落地,被另一抹白色抱住,勾住浚酉的肩膀穩定重心。
二哥。他甚驚訝,随即問浚酉怎麼到這邊來。浚酉說他過來辦事,想到你,就過來看你。無相感激他想着自己,跟他說了要去找巫鎮裕解除誤會的計劃。
浚酉讓他落地,聳肩說:
“那小子不會把你丢下的,随便什麼時候去都一樣。”
無相搖頭:“我感覺要快一點,我們吵架兩天了。”
“去找他之前,先幫我做件事情。”浚酉右手翻出手編手鍊,手鍊上墜着粒指頭大小的簡約小天使,看顔色便知道是金的。“然後你再拿這個去哄他。”
他答應了,雙手掬着等浚酉把東西交給他。浚酉拿小天使搔他的手心問,乖乖,怕不怕蛇?他搖頭,小天使便落到他手心。他們是山裡長大的孩子,就算無相幾乎沒有離開過家,所有的動物談不上怕,能捉住的,攥緊的,都有對應的變換去制服,去傾聽。
他們最有辦法傾聽的是植物,不是人。和人對話時,會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跟浚酉說這話,浚酉發出輕蔑的聲音。你以為對方把你當人了?遇見聽不明白話就賞他兩耳光。
無相搖頭,認為暴力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沒有仔細反駁。他還沒全部搞懂呢,随便表達容易掉進自己設置的陷阱裡。
相同的顔色往洱市南邊去了,公車轉公車,繞得無相頭暈,仰着頭張着嘴倒在浚酉腿上。一個抱着大捆紅花枝的女子就在他旁邊,随着公車的波動花枝挽起浚酉的發,花瓣掉進無相嘴裡,他們糾纏着,好像蝴蝶翩翩。
公車從崇國路開到玉上路,繞着挎住洱市的河流行走。抱花女子在椒師站下車,帶走浚酉的幾绺發絲,留下蜜的花瓣與香氣。
隔了半個鐘,花香散盡,他們在谷揚站下車。太陽似乎并不關照這個四通八達的路口,左行是稀松的城鎮,右行是望不到盡頭的公路,眼前的公交站牌鏽迹斑駁,“谷揚站”隻剩下“口”。站牌後是片密林,還未開發的自然之境,他們走進去,融化成森林的組成部分。
密林巨大,他們在其中如同一隻小車船,陽光從樹葉罅隙間鑽進來,粉塵在束束光中舞蹈,沸騰。無相問要幹嗎?浚酉說抓蛇。他們停在一棵石榴樹下。
浚酉不知從何處拿出刀,長約一百一十厘米,直背單刃,刀尖斜直,整體厚重,刀身雕刻瑞獸流雲紋。無相被浚酉搞得不知所措,以為他要伐樹,環抱住石榴樹幹,懵懂地略帶憤怒地盯着他:
“二哥,你拿刀幹什麼?”
“我不砍樹,一會兒蛇露臉,你就把它捉住。首先跟你說,這是條偷東西的大蛇,可以使勁打他。就算你被吃進去,我也會把你挖出來,所以不要怕。”說完,他将刀斜甩出手,刀破空的聲音像折紙大炮被揮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