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哥哥,我出多點錢應該的。”
他被哥哥論噎住,說着你是哪門子的哥哥,心裡隐隐有些感動,攥緊了他的手。巫鎮裕耍賴皮,仗着比他大一歲,要他叫鎮裕哥。無相不叫,巫鎮裕便鬧他。
一路打打鬧鬧地到河邊洗澡。無相兩手受傷,巫鎮裕叫他舉着手不要沾水,替他擦洗,拆開發辮來洗,注意力也轉移過去。
“你為什麼留辮子呀?”巫鎮裕問。
“保平安的,等大了就可以剪掉了。”
他流露出期待向往的表情,巫鎮裕捕捉到,貼着他的耳廓說那可不可以我給你剪啊?頭發攏在他的手中。無相沉默許久,他把他洗幹淨就去洗衣服,極有耐心地等待。
“如果有那樣一天的話,我肯定讓你給我剪。”
他的聲音如夜般柔情,說時必然想着不存在的一天,他把發辮剪去,依照祖母說的那樣:二十二歲的生日,剪去胎發,白發轉為黑發,正式成人。他們中沒人經曆過,所以是種難以驗證的傳說。他沒把傳說講給巫鎮裕聽,笑笑地捧着臉看巫鎮裕高興到忘形的背影,再和他舉着濕衣服鑽進麥當勞。
職員快習慣他們的到訪,主動問無相是不是要薯條。無相想點頭就被巫鎮裕截斷,他不要薯條了,今天要一份聖代。巧克力的可以嗎?後半句是問無相。無相想,巧克力味的是你,笑着點頭。得到無相肯定的答複後巫鎮裕去付錢,領了聖代給無相吃。
無相吃了兩口就推給巫鎮裕,他暫不享口腹之欲,因為不會餓,也沒有明白口腹之欲的趣味,很快他就會明白。
他們說着話,講着未來之類的遙遠的事情,巫鎮裕有做母親的天分,好自然地把無相包含到他的未來中。無相靠在他身上,光是聽便覺得未來具象化到個人難以承受的程度,必須要和巫鎮裕長久地在一塊兒,疊着睡覺。夢境或飽滿甜蜜,或幹癟沉痛,睜開眼時巫鎮裕的發旋俱在眼前。
無相蕩到麥當勞門口,天色暝曚,城市沉默無比,偶爾有狗吠與發動機的聲音傳來。麥當勞的職員伏在桌面睡得昏昏沉沉。他倒回去摸挂在沙發背的衣服,一晚上便晾幹。
夏天真的威力不凡。
垃圾車從店外轟隆走過,巫鎮裕被吵醒,半睜着眼支起身尋找無相的蹤影,看見他,伸出手捉住他,拉到身邊來問怎麼了?無相重新伏到他的背上,聲音透過他的背傳達到應當去的位置。
“我睡醒了。”
“你睡得少吃得少,是不是不健康?要不要去醫院挂号看看?”他睡意朦胧的緊張顯得格外幼稚,無相被逗笑,輕批他的背回答不是,我現在這樣才是健康的。他哼了聲,守護堡壘巨顫。一小時後,他們收拾幹淨東西在門口分别。這樣的分别重複多次,黑夜裡手托手過來,天光時揮手分開,各自去各自的崗位上做事賺錢。
太陽逐漸升到最高點,整座洱市被刷得油亮。無相将從店裡拿過來的紙殼蹲在樹蔭下寫:看相算卦測運,五元一次。雖然巫鎮裕拿出哥哥的态度說不需要他出錢,但他并不打算聽從。幫助是好的,他願意接受幫助,可是他明白給予與回報,愛與被愛的差别。他問了陳三妹大概什麼時候發工資,下月十五日。她洞穿他的窘迫,有提前發的意思。他拒絕了。
在文化街蹲着等生意,他也不叫賣,默不作聲地觀察從眼前走過去的人們的鞋。他在祖母身邊時就喜歡在休息時趴在門邊,透過門縫去看,那時不止看人,還有動物,猴子,山雀,野豬,叫不出名字的各色蟲子。祖母給他把門敞開叫他坐起來看,他反而不看了,甩手到後院鑽進花叢裡用樹枝練字。
有人來找他看,夾着鄉音的口吻,他擡頭,看見不再年輕的臉目。中年女人蹲着看他,審視而柔情的眼睛。皺巴巴的紙币放到他手心裡,她的手粗糙形變,有力的同時格外溫柔。
“小弟,幫我看看我的運勢吧。”
無相将中指壓在食指上,其餘三指捏成橢圓平指着她,叫她把手搭上來。唯有無相看得見的草綠一閃而過。無相收回手,從褲兜裡摸出紙筆,跪伏在地,一筆一劃地寫下結構複雜飄飄的字符。
“你運勢很好,但是家裡有人生病,醫生說得很嚴重,但是不用怕。你是家中的主導,需要你來拿主意,這樣他的病就會好。這個拿回家壓在病患枕頭下面就可以了。手術會成功而且能最大程度地恢複如初。”無相将折好的紙張遞給她。
她心神搖曳,猶豫片刻接下紙張踹進衣兜裡。走出兩步後掉過頭問無相信什麼教的。無相偏臉答,佛教。
此話不假,按信仰來區分,他們的确算是佛教信仰。典型的無神論,但秘法,規則與文字并不屬于佛教範圍。他們比較像話本中的邪教,其傳承的招式大都以強身健體或取人性命為主,真正涉及到觸摸時間,空間的技藝是特定的人員的疆域。非此間人,手決無用,預示不真。
因此,家族才會如此癡迷于塑造畸形兒。他們沒想過不是畸形兒能夠進入此間,隻想着重現輝煌的必要條件。人常常會為自己制造出種種磨難,而從不從中吸取教訓。
“看魚的高中生!”單豐禾從不遠處跑來,蹲在他面前喘氣,一面問,“你昨天怎麼自己跑了?你怎麼做到的?”
“就是那樣做到的。”
“你學過嗎?”她流露出像是看到最新款玩具的表情。
無相敲了敲紙闆,示意她看。她摸了摸紙闆上的字,用驚喜的口吻說你寫的嗎?寫得這麼好。沒上過學是騙我的吧。無相搖頭答我隻是沒上過學,不是不識字。
她輕輕地笑了,摸出五塊錢給他,叫他給自己看未來。他定定地凝視她一會兒說,你會念博士,然後當上教授。其實他不知道什麼叫博士,他對博士的概念是小人書裡的超級反派。
“真的假的啊?”她驚訝地捂住嘴巴,回憶起昨天倒在魚店前的男人,心裡有種複雜的恐懼和新奇。
“真的。”
他跟她複述看到的場景,她站在學校門口,穿着黑色的衣服,戴有穗子的帽子,手中拿着畢業證。笑得很開。她望住他,定了會兒,決定幫他招攬生意。她不知道有什麼驅使她這樣做,感激的心?對未來的期望?不知道,但她願意順從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