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飄來洱市和飄到父親家裡的心情一樣,那麼巧飄過去的第二個月,小弟出生了,飄過來的第一天就碰見無相。他眉目溫柔不已,是因為飄動的心被熟悉的境況穩定了嗎?他說不清楚,工作人員叫時把扇子搭在無相手腕上,輕聲說在這裡不要亂跑,我等會兒就回來。跑出幾步又返回來扯松紅腕巾遮住銀镯。
他辦演員證時聽說橫店很多人手腳不幹淨,或許不是很多,或許是一兩個,一兩個就夠頭疼。貧窮很容易降低人的道德底線,因為生命底線難以維持。
今晚是雨夜滅門戲,幾個和他裝扮相同的男子站在一起,晚點他們要分開跑,然後乖乖趴倒在泥水裡做死屍。演屍體要多十幾塊錢,還可以另外領個幾塊錢的紅包。等他攢夠一千塊就可以租一間小房子了,在洱市的屬于自己的房間。
租橫店周圍的房間是夠的,價格便宜就意味着環境不佳,他不是在意環境,他想要個至少不是幾個人分别租一間房間的房子,那樣如果無相沒有找到住的地方,還可以跟他回家。
他趴在泥水裡覺得自己很搞笑,幹嗎把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在生命裡長期存在的人的考慮在内。男主演踩到他的手,疼極了沒敢動,直到導演喊卡才擡起頭捏住手掌遠望無相的方向。
無相提着闆凳和扇子站近了些,一手攀扶牆壁,眉目中有困惑不解,看他們走動說話,他才慢慢走到巫鎮裕面前。巫鎮裕要他到旁邊去,這邊全是泥水,很髒。他沒說話蹲下拿手掌揩拭巫鎮裕的臉。幽幽地說,這些人根本不懂得珍惜人。詩的掌心。
巫鎮裕凝視他片刻,然後笑着答就是啊,這些人真是的。在背上擦了擦手,跟他手拖手走到旁邊。無相拿幹淨的衣服給他擦臉,剝了顆草莓味的糖果喂給他吃。
“什麼時候才演得完?”
“還要再一會兒了,你再睡下,拍完我叫你。”
“不要。”無相搖頭,摘帽子耙梳兩下頭發重新戴好,他睡意過了,被這些走來走去,叫喊不休,運轉不止的聲音吵得沒心情睡覺。大型工業的聲音和自然的呓語才不是一件事。
巫鎮裕沒強迫他,伏在凳子邊沿問他接下來的打算,有沒有租房子的想法。他在語言上有他的天賦,無相一句話不說他也說得下去,好像不說話就會害慘他的精神。
不想租橫店的出租屋,看到林苑那邊有出租啟示,租金會貴二百塊,環境沒有關系,小小的也沒關系,但是要隻租給我一個人。有衛生間,有小廚房,有冰箱,有沙發的小房間。
無相捏他的濕發,隻管“嗯”,沒聽出來他語言之後的語言,沒領會到真意。還沒想過租房子的事情,沒有擺脫族人的追蹤之前貿然确定住處太冒險了。劇組又把人叫回去用,無相坐在旁邊看,講不清楚的心情,憐惜嗎?
他們在河水裡把自己滌洗幹淨,奔入麥當勞,無相去點了份薯條,轉過頭來巫鎮裕已趴在包上睡着。此時再托着臉思考彼時的感情,天光時一錘定在憐惜,如同他憐惜家中牆邊的小草而移栽到院裡,憐惜飛鳥被網羅,憐惜父親病死,這是幾乎完全相同的情感。
祖母同他說過,他們一脈的孩子俱擁有自然的力量,每一代表現出來的形式不同,注定有領導庇護憐愛衆生的天性。他想起族譜副本中的内容,他們不與族人們同頁,單獨開在最前頁,字輩更不與他們相同。第一代浚字輩,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浚慈身死,二子浚酉失蹤,三女浚川叛逃。第二代靈字輩,獨女靈岫,早死。第三代谌字輩,龍鳳胎,大女谌朔身死,二子谌憐四歲夭折。第四代玉字輩,獨女玉濯,身死。第五代昭字輩,獨女昭翎,身死。第六代無字輩,獨子無相,就是他了。
族譜中記載第一代出生那日,滿山的植被複蘇抽枝結果,動物嚎叫生育繁衍不息,河流壯大洶湧。無相出生時這些都沒有,凋零的凋零,死亡的死亡。或者說從第二代開始便再也沒有這些吉兆了,連天的雨,死去的母體,撞死在牆邊的鳥雀。
無相用薯條撓巫鎮裕的耳朵,心想:即便我非天喜之人,仍然會憐愛衆生。
到了白天,他們松開拉着的手揮手,約定晚上在這邊見,早到的可以去周邊探索,晚到的要給對方帶吃的或者玩具。無相跑進素心豆花店,和陳三妹問早安,然後穿圍裙把要用的蔬菜洗出來,切好泡在盆裡。陳三妹給他舀了一碗豆漿,一邊做事一邊看着他喝。
下午臨到打烊的時候,他們坐在一塊兒吃午飯。陳三妹和廚師劉姐擺出長輩的語氣,詢問他的家庭,白發,他把龐大詭異的家族簡化成封建貧窮的村落,父母之死簡略帶過。她們聊起各自的家事,在念大學的女兒,杳無音訊或在外務工的丈夫,說得唉聲連連。要不是為了他——他,哪個他?
他們看見無相好奇的眼睛,拿食指虛點了他兩下。你看,小無聽咱倆八卦聽得津津有味呢。無相咬着筷子笑彎了眼沒說話。吃過飯将店裡打掃幹淨,剛要走陳三妹拉住他,給了他二十塊錢。明天你來的時候給我帶一盤蚊香,買便宜的,剩下的當你的跑腿費。他點頭。
陳三妹清點着現金繼續說,你住在哪邊?過來方不方便。
“林苑那邊。”無相想起巫鎮裕說的地點,拿來哄騙陳三妹。
陳三妹應聲,從櫃子裡抓了一把南瓜子放在他的手心裡捧着,說着林苑有點遠,你現在一個人在外面,住的地方要上心,回家就把門鎖好。說完拍了拍他衣面的粉塵,“快走吧,太陽曬得要死人,走陰涼的地方,帽子戴好。”
“我知道了。”
他小心地捧着南瓜子走在樹蔭下,看得陳三妹忍不住回頭和劉姐調侃他的認真。要是你屋裡那個兒子有這麼乖,你就少費點心,晚上就多點時間喽。劉姐聽了拿圍裙抽了陳三妹一下,嗔怪的眼神。要你多嘴!她們笑鬧着關店,鎖門,勾手去陽光園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