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寂靜。
餘禮靠在黑雲房間内唯一的書桌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桌面,除了指骨與木闆碰撞時發出的悶響,屋内安靜得再無其他聲音。他唇角微抿着,眉眼中頗蘊着些薄怒,正譴責地望着黑雲。黑雲就坐在他的正前方,身下的床墊被未成年犬的體重壓得坍塌下去,讓手長腳長的他隻能曲膝蹲坐在上面。這姿勢并不舒适,但黑雲隻是僵坐着,固執地别過臉去不看餘禮。
“行了。”最終還是餘禮先開口,他不再用手指敲擊桌面,而是拉過桌前的椅子坐在黑雲面前,“直白說,我很生氣,黑雲。”
但他的聲音很冷靜,一點不像生氣的樣子。事實上,自黑雲頭一次見到這位訓導員時起,他就鮮少表現出劇烈的情緒波動——剛才在食堂,還是他第一次見餘禮那樣大聲說話。想到自己給對方帶來的無盡麻煩,黑雲多少軟化了些态度,他轉頭打量餘禮的表情,那人蹙着眉,咬着唇,喉結不時滾動一下,顯然是在忍耐的樣子。
“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會後悔的。現在申請調換搭檔還來得及。”黑雲在說風涼話,他的耳朵随之轉向與餘禮相反的方向,尾巴也是。
于是餘禮意識到,黑雲又對他豎起了那道拒人于千裡之外的障壁。他歎了口氣,在心中醞釀一翻談話的走向,把黑雲的各種反應都想明白了,方才開口告訴他的犬:“早就來不及了,小家夥。”
他站起身來,語氣裡更多的是無奈。
聽見他親昵的稱呼,黑雲毛骨悚然地從中發現幾分寵溺意味,惡心極了,反抗道:“别這麼叫我,人類!”
“不對嗎?”餘禮眯着眼看向黑雲,小犬誇張的反應顯然滿足了他小小的報複欲,那股午休加班帶來的怨氣也輕易散去了。他俯下身,湊近床尾的黑雲,輕聲告訴他,“你今年多大了?十七歲,十七歲半?确切而言,是零四個月多三天,而我?——我的年齡和經驗都比你多得多,不論基于任何理由,我都認為我有管教你的權利,黑雲。何況别忘了,我還兼任着你的臨時監護人……”
“你沒有資格管我!”黑雲怒聲打斷他。
“很遺憾,我有。”餘禮十分溫柔地拍拍他的腦袋,把他的毛發揉得亂七八糟,心情頓時舒暢多了,“你要知道,今天如果不是我,你的懲罰絕不可能隻是一份檢讨。”
他強硬地将黑雲從床上拽起,按坐在那張椅子上,而黑雲嘴硬心虛,沒在動作上有更多反抗。但很快,他就後悔了,餘禮熟門熟路地從他抽屜裡找出一疊印着“玉蘭警犬基地專用”的空白稿紙,不容置疑地放在黑雲桌前。他甚至從上衣口袋裡摸出貼身的鋼筆,旋開後蓋,貼心地為他上滿了墨,将筆腹精準插在他的指間,而後用一種極其慈愛的語調——雖然在黑雲看來那實則險惡非常——溫柔地對黑雲說:
“檢讨,一千八百字,楷書,不許編不許抄言之有物,我明天檢查。”
這可惡的訓導員語畢,甚至頗有深意地向黑雲展示了手中的房間鑰匙,而後邁着堪稱愉悅的腳步走了出去,他在黑雲龇牙的威脅下關門落鎖,隻給他留下一句可有可無的鼓勵:
“加油吧,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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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雲又等了一會,方才看見餘禮推門進來了。年輕訓導員的臉上似乎尚有些疲憊,看見趙志雲在屋裡等他,随手撫平微微淩亂的袖口,朝這位班長點一點頭。
“等你很久了,坐。”趙志雲揉了揉額角,端起茶杯走到辦公室角落的茶幾邊上,一指旁側的沙發請餘禮坐下。餘禮與他對視一眼,也頗感無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趙志雲找他來無非還是為了黑雲的事,雖說趙志雲在食堂裡輕飄飄地放過了他們,但若是到最後都沒有一點懲罰,恐怕會很難服衆。
“剛才小李來過了。”趙志雲捧着不鏽鋼茶壺,打開蓋子卻沒有喝上一口,複又把蓋子合上:“小李的意思是,有關的處理不可偏重一方,要公平公正……除此以外,他一律聽從我的意見。”
“我來找您,也是為了這件事。”餘禮知道菲特的訓導員正是姓李。他微微颔首,顯得有些猶豫,十指交疊放在膝上,像是斟酌着措辭。
餘禮沉吟着說:“黑雲的自尊心很強,考慮到我剛剛獲取他的信任,我已經先行決定了對他的處罰……明天我會把黑雲的檢讨報告放在您的辦公桌上。”
趙志雲皺起眉,顯然對餘禮的先斬後奏不太滿意,他将把玩許久卻一口沒喝茶杯放回茶幾上,突兀的異響是危險的信号。
“你不該自行決定。”趙志雲像是有點忿怒,他的語氣很嚴肅。他不是在乎權位高低的人,但餘禮無視他的自作主張讓這位飽經世故的老班長有些下不來台。
餘禮直面他的怒意,面上不卑不亢的,仍是很平靜。他既不接下趙志雲的指責,也不為自己辯解,他隻是端起茶幾上的熱水壺,先是給趙志雲的茶杯裡添滿了,又拿過一邊的一次性塑料杯,給自己也斟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