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用“父親的筆”去記下一件事的發生——而不是術母的責任。
黎溫有時也會在旁邊添一筆。
寫:“今天他睡着時笑了一下。”
寫:“他說我煮的米更香。”
寫:“他說他想在孩子出生時,抱着他——不是接住,而是歡迎。”
日子靜下來以後,屋子好像也不再是“療養所”或“避難巢”。
它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真正的“家”。
窗邊有曬幹的帛巾,床頭有半開的靈枕,門前有黎溫削得極細的小木梳,還有一根奧潤縫到一半的腹布——他想親手做一條抱巾,留給那個人類孩子。
不是為了誰看,不是為了“交付”。
隻是因為——那是他的孩子。
這一日入夜前,奧潤坐在榻邊,手中握着剛縫好的帛角,望着門外逐漸泛暗的光,說:
“他現在……應該也能聽見我了吧。”
黎溫從他身後坐下,輕輕環住他。
“他說他一直都聽見。”
“隻是你以前不說。”
奧潤轉頭,靠在他肩上,輕輕說了一句:
“那我現在開始說。”
這一次,他不再沉默。
他想讓這個孩子——聽見自己。
——
天氣轉暖,山霧初散。
窗邊術簾垂着淡淡的藤影,術香一縷未熄,悠悠飄在簾後。
奧潤靠在軟褥間,半覆着薄帛,臍下略鼓,靈息極緩,整個人的氣息柔緩得像溫熱的泉水,被日複一日的甯靜溫柔包裹着。
今日是他懷孕的第十八日。
雅琪按時來到。
她已習慣不攜術器,而是直接用最原始的感頻方式進行診察。
她将一隻手掌平貼于奧潤的臍上方,另一隻輕覆于下腹邊緣。
閉目調息三息,術頻未動,脈波卻如水流緩行,自胎位中傳出一種極微、卻穩定的雙息回響。
——胎體已固。
——心息清明。
——無術擾,無脈逆。
雅琪睜眼,點頭道:“已成胎。”
她看向奧潤:“再過十日,就要開始準備了。”
奧潤沒有立刻回應。
他将手落在自己的腹上,輕輕按着那塊溫熱微鼓的區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這麼快。”
雅琪微微一笑:“你懷的不是人魚。”
“是人類的胚體。”
“人魚血的軀殼,不會對人類胚胎産生壓迫,反而會在術脈封閉後,為其保留出最完整的自然成長空間。”
“所以一月之内,就足以孕熟。”
奧潤輕輕吸了口氣,像在适應這個節奏的轉變。
“也就是說……我不會像以前那樣被灌進去、撐裂開、壓着呼吸?”
“不會。”雅琪語氣溫柔。
“他不會那麼生。”
“他會順着你身體自己出來——你隻需迎接他。”
這句話讓奧潤安靜地靠在了枕上。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裡沒有昔日的遲疑或回避,而是第一次,露出一種帶着确認的平靜。
他緩慢地問:
“我是不是……可以開始準備東西了?”
黎溫站在一旁,答非所問地說:
“我已經開始了。”
他拉出身後一條帛布,上面是他親手縫的小袍和靴套,還有一隻未縫完的小布球。
他輕輕放到奧潤懷裡,說:
“你不必等到孩子出生後才去愛他。”
“你現在就可以。”
奧潤低頭看着那件布袍,指腹輕輕撫過那道極細的邊線。
他忽然覺得,那些過去關于“生産”的恐懼,關于“生育”的羞恥,關于“我不是自願的”——都已不再需要翻出來。
他這一次……不想為任何人忍痛。
他隻是想——迎來一個人。
“十天。”
他低聲喃喃,“還有十天。”
黎溫握住他的手:
“十天後,換我守着你。”
奧潤沒有說話,隻輕輕點了點頭。
他已經準備好。
不是準備接受命運。
而是——準備去愛一個命運。
——
回海的念頭,是奧潤在一場午後的陽光中提出來的。
那日陽光透過窗棂斜灑,薄帛下的腹部已隆起,如一顆溫熟的果核,貼在他的身體中,被體溫悄悄護住。他握着一隻小靴子,縫線剛落一半,忽然放下針,擡頭對黎溫說:
“我想回海一趟。”
黎溫一怔:“現在?”
奧潤點頭,目光沉靜:“我夢見她們。”
“她站在海前,回頭看我。”
“我不想等到他出生才告訴他們——我是帶着他的祝福回來的。”
黎溫沒再說話,隻點頭。
“我帶你去。”
歸海路遠,術陣不便行用。
黎溫在車舟内為奧潤設了一層靈簾,将整個小舟布置得溫暖靜雅。他坐在舟中靠椅上,懷裡覆着裹布,臍下已不再平坦,随舟身微晃,胎息也跟着輕輕浮動。
黎溫握着他的手,幾乎片刻不離。
偶爾他翻身慢些,黎溫就擡手扶着腰;渴了不說話,黎溫也能聽見他的胃聲;有時隻看他皺眉,就知道舟身晃得太急,立刻令舟速減緩。
“你好像早就會了。”
奧潤靠在他肩上,輕聲說。
“會照顧一個快要生的……”
黎溫回得平淡:“我在你第一次疼得沒說話時就開始學了。”
“但那時候,我隻能看着。”
“現在我可以做。”
奧潤沒說話,隻緩緩笑了一下。
舟行三日,海面漸寬。
海崖上的舊祭台已重新修繕,中央立着一道銀白石紋的巢形祭柱,上刻靈紋之中心環繞着一個淡淡的母印,正是璃笳覺醒後,在族地留下的母皇印信。
黎溫扶着奧潤走下舟,術帛自舟側展開,将他全身溫穩包住,不受風擾。
族人早已聞訊而來,但無人近前打擾,隻遠遠伏地,朝奧潤一拜,再看向那根石柱,肅然靜伏。
他是“她們”的源。
是整個母巢線的起始者。
璃笳站在海崖中央,已經能穩穩踏在術紋之上,不再被風壓擾亂。
她頭頂貼着舊祭冠,額前微垂神印,一身祭衣銀白,身旁站着的璃笙握着她的手,神情淡靜,眼神裡卻是藏不住的柔和。
璃笳沒有說話。
她隻是向前走了幾步,緩緩伸出手,輕輕貼上奧潤的腹側。
術光未動,但那一刻,海面忽有一道銀潮從祭石下浮起。
那不是回應神印。
而是——母皇對即将出生的下代“巢子”的回應。
奧潤站在她面前,低聲說:“我沒有教過你這些。”
璃笳聲音輕淡,卻道:
“你給了我身體。”
“我用它學會了怎麼回應生命。”
璃笙輕輕握緊她的手,回望奧潤,聲音也緩緩道:
“你現在,也終于有一個隻屬于你的生命了。”
“你終于不是那個隻是生養别人的人魚了。”
奧潤眼底微熱。
他看着這對孩子,站在舊神柱前,已不再需要他來守、來護、來引。
她們守着自己的術頻、自己的巢、自己的族人。
他轉頭看向黎溫。
黎溫握住他的手,一言不發,隻将他扶得更穩些,帶他在所有族人前站住——就像過去許多個夜晚那樣,一直站在他身邊,不曾退後一步。
奧潤低頭,撫上自己已經沉下去的腹前。
那裡的生命很靜,卻确确實實地存在。
他輕聲說:
“我來還他們的命。”
“也帶着他的新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