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氣微涼,日光尚未照入木屋。
靈陣還未蘇醒,窗棂上薄薄結了一層夜霧。
奧潤從半夢中睜眼,第一眼便看見璃笙坐在床尾。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靠近。
隻是端端正正地坐着,雙腿屈起,尾鳍收束,背微弓,雙手疊放在膝上。
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或者更準确地說,看着他的腹部。
那一瞬間,奧潤心中泛起一種輕微的不适感,卻并非出于排斥。
更像是一種被完整感知的直覺。
璃笙長得比前幾日更快。
明明不過十日,她的身形已從軟稚嬰體躍遷為幼童模樣,五官初定,尾鳍修長,語言能力也愈發清晰。
她已不再需要術膜,也無需靈繩牽引。
她能夠自由行走,說話,用術識辨别溫度、脈息與術圖走勢。
但她如今不說一句,隻是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奧潤腹前的位置。
奧潤沒有起身。
他将手慢慢放在腹部,感受到那一圈熟悉的鼓動正溫和地旋動着,像是殼核已進入穩型周期,胎息環線凝聚,術流回溫。
他動了動指尖,覆在臍下偏右一寸。
璃笙的眼神随之微動——她明顯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呼吸也随着細微變淺。
奧潤坐起身,披衣。
他每一個動作都放得很輕,像怕打擾誰。
璃笙依舊沒有說話,隻将頭輕輕一偏,繼續看着他的手指動作——撫腹、調息、扶膝、起身。
一連串動作,她都看得極仔細。
奧潤走到榻邊取水。
璃笙才緩緩開口。
“你今天……起身比昨天慢一點。”
聲音不大,卻吐字清晰。
語調沒有嬰童的遲疑,反而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就記錄好的結果。
奧潤轉頭看她,眉間有一點不可察覺的遲疑。
“你怎麼知道?”
璃笙垂下眼,說得很輕:
“我每天都在看。”
屋中一靜。
隻有靈燈在角落裡微微顫着光。
奧潤走回她身邊,在她身旁坐下。
璃笙擡起頭,目光與他對上,第一次沒有避讓。
她不像孩子,更像是在他不自知時,早已默默記錄了他的每一處反應。
他問:“你看着我……做什麼?”
璃笙猶豫了一下。
她擡手模仿他的動作,将小手輕輕按在自己腹前,同樣的位置。
“我想知道,是不是也會在這裡開始。”
奧潤怔住。
他看着她微微拱起的身子,那模仿得極為精準的手勢——那不是學着玩。
而是出于一種尚未覺醒但已本能化的“預設動作”。
他沒有立刻回答。
璃笙卻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像在思索,又像在回憶什麼觸感。
“璃笙。”
奧潤叫她名字,語氣緩慢。
“你……為什麼要學這個?”
璃笙想了片刻,說:
“因為她在你身上的時候,我也在看她。”
“我想知道她怎麼來的。”
這句話落下時,奧潤忽然生出一種極深的沉默。
他意識到,璃笙不是“在看”而已。
她是在将他的整個孕育過程,當作一個術理流程來體感、模仿、學習。
不是出于童心。
而是出于本能。
她坐回床尾時,動作緩慢如術式歸位。
她雙手搭在膝上,看着他,又說了一句:
“你今天……比昨天輕了一點點。”
“但這裡比昨天更亮。”
她指着他腹部的位置,說完後就閉上了眼。
仿佛“觀察”任務完成,便進入術息沉靜狀态。
奧潤沒有再問。
隻是将手覆在腹上,靜靜坐着。
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孕育的,不隻是一個孩子。
而是另一個,正在學習如何孕育生命的“母體”。
——
午後霧薄。
木屋外浮雲漸開,斜照入檐下,照亮屋角一角鋪展開的術帛。
那是璃笙用尾鳍展開的。
術帛是黎溫留給她練術感時備用的,但她并未将術墨用于術圖練習,而是靜靜地,用靈息指印——在帛上勾畫出一個形态尚未完整的人形輪廓。
線條并不精确,手腳比例略顯失衡。
可那圓鼓的腹部、前傾的身姿、手臂搭在腹側的動作,卻分明是奧潤清晨調息時的坐姿寫照。
奧潤站在屋中,目光從帛上移至璃笙的背影。
她跪坐着,尾鳍自然攤開,身子微拱,眼神專注地盯着那圖卷。她将一隻指尖沾了術液,在圖下方寫了幾個歪斜術符。
像是模仿,又像是試圖“标注”。
他走近幾步。
璃笙輕輕側頭,像早已知他在背後,卻并未刻意遮掩。
她隻是指着那幅圖,說得很輕:“這是你今天坐在門邊時的樣子。”
奧潤看着圖中圓腹拱背的人形,心中忽然生出一點遲緩的錯愕感。
原來他坐下時,竟已是這般模樣。
璃笙繼續道:“我覺得……那樣子的你,看起來跟她們畫的殼圖不一樣。”
奧潤一怔,問:“哪兒不一樣?”
她指着腹部的那塊圓鼓:“不像是被壓出來的,像是……自己長出來的。”
這句話讓奧潤忽然一靜。
他低頭看着自己腹部——比昨日更為隆起,皮在衣内溫熱繃緊,術息沉在腹腔底部,形成明顯的靈旋核心。
這種感覺不痛不脹,卻實實在在存在着。
不像灌注時那種從術道灌入、術膜撕張的灼烈,也不像排壓前那種殼壓急啟、靈脹欲破的壓力。
它安靜、持續、甚至……穩定得令人發怔。
璃笙忽然說:“她現在不是要沖出來,她是在等。”
“等什麼?”
璃笙想了片刻,答不出,隻輕聲說:“等你準備好。”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
是雅琪。
她走進來,目光掃過術帛,又看了一眼奧潤的站姿。
“你站得太久了。”
奧潤輕聲應了聲,坐下。
雅琪走到璃笙身旁,看了她一眼,說:“你在畫術圖?”
璃笙搖頭:“不是圖,是她的樣子。”
雅琪沉默片刻,忽而擡眼望向奧潤:“你已經察覺了吧。這次的孕期……和以往不一樣。”
奧潤點頭,手按腹部,語氣平靜:
“沒有灌注,沒有排壓。靈旋自己成了。”
“你現在的狀态,”雅琪緩緩道,“在術理上叫*‘靈識回殼型孕育’*。”
“它不是強灌、不是壓育,也不是術崩後誤留的殘殼回流,而是你的身體自主識别了‘孕意’,并形成了新的育殼機制。”
“換句話說,”她目光落在奧潤腹上,“這一次,是你的身體‘同意了’。”
奧潤低下頭,指腹緩緩貼在術脈最淺的邊界。
那一處靈息流動清晰可感,熱度穩定、靈動微緩。
他問:“那她要……等多久?”
“根據殼旋穩定程度,”雅琪略一思索,答得極平靜,“你大概還有五至七旬的殼期穩定期。”
“等到靈旋壓點墜落,腹部浮靈退化、内旋趨亂,就是下一輪‘排壓預兆’。”
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那時,你會再感到疼了。但不會像以前那樣失控。”
奧潤點了點頭,像在默默記下。
璃笙則将術帛鋪平,輕輕把那張畫推到奧潤面前。
她低聲說:“你剛剛站着的時候,像這樣。”
奧潤低頭看圖。
他忽然意識到,璃笙不是畫“像他”的東西——
她是在畫孕體的樣子,是從他身上“觀察到”的。
她眼中的他,不再是父,不隻是母,而是一種“過程”,一種“她也可能經曆的過程”。
一種“她從他身上繼承的過程”。
璃笙将手搭在奧潤掌心上,語氣安靜:
“你現在的樣子,比以前……安靜多了。”
“她會喜歡你這個樣子。”
——
夜深時,屋内的靈燈已轉為最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