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廟中,那一夜狂風驟雨、靈壓暴漲,他的身體幾近撐裂。
那是第20顆。
他記得它比前面的都大,排出時的壓迫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拒絕黎溫靠近,撐着地,一次又一次地調整姿勢,隻為把它送出身體。
他曾以為自己恨它。
可現在,那畫面重現時,他竟生出了一種很陌生的心緒——
疼惜。
是的,那時候的自己,并不是恨它,而是恨那種痛、恨那種不得不“交付”的無能。
他恨自己的身體會動、會排、會孕、會生。
他恨自己無法不去感知它們的存在。
可現在,那顆靈殼就這麼靜靜地漂浮在他面前,不再強迫他、不再逼他。
隻是等他,看他。
而他終于可以坦然看回去了。
靈殼忽然一顫,光息輕起,在半空中投出一道極淡的浮影——
那是一道蜷縮着的身影,似是盤膝而坐,額發垂落,手撫腹側。
那不是靈殼中的雛體。
那是他自己。
奧潤微怔。
他認得那姿勢——是他當初撐到極限時、蜷縮在廟角、咬牙不哭的那個姿勢。
連手的位置都一樣。
他忽然明白了。
——這顆卵記得他。
不僅是他的身體,也記得那一刻的情緒、耐痛、恐懼、堅忍與絕望。
它不僅承載了他的排出。
它也,記住了他的掙紮。
他不知那一刻心裡是什麼感覺。
隻知道他從沒想過——一顆卵,會“看見”他。
不是被生下的,是看着他如何承受、如何熬過。
廟心極靜。
他第一次,從心底輕聲道:
“……你在那時就醒着了,是嗎。”
浮影沒有回應。
但靈殼的光溫忽然增高了一線,像某種情緒的确認。
那不是靈術反應。
那是一種情感的呼吸。
他靠近半寸,低頭,将額輕輕抵在術盤邊緣,隔着靈場,看着那顆曾讓他最痛、也最完整的靈殼。
這一次,他沒有說“滾出去”。
也沒有說“不是我的”。
而是輕聲道:
“謝謝你撐下來了。”
可下一刻,他察覺到空氣中的靈流輕輕震動。
不是外力入侵,也不是術陣激活。
是——那顆靈殼自身動了。
初始是極微的波頻跳動。
浮在殼表的光紋如同水面被風掠過,一圈圈蕩開。
而後,殼體中心輕輕泛出一點金光,極細,如一粒微塵。
但那粒光沒有散去,反而逐漸擴大,像從内殼某個節點自行啟動。
奧潤屏息未動。
他本能伸出手,但在即将觸及之前停住。
——這不是他的介入。
這是它自己要“動”。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是黎溫與雅琪的趕至。
他們未發聲,站在廟邊遠處,未進術域,隻以目光注視那枚即将開啟的靈殼。
黎溫凝視那道光,語聲極低:
“……它要孵了。”
雅琪則神色複雜,手中靈符驟燃,測識片刻,臉色微變:
“識頻全滿……它吸收了其他殼的精氣。”
“那十九顆,靈息已空。”
奧潤沒有擡頭,隻是低聲問:
“都死了?”
雅琪輕應:“是。”
他垂着眼,片刻後輕聲吐字:
“它吃掉了它們。”
廟中靈光忽然一盛。
那顆靈殼在話落之後,緩緩裂開。
不是破裂,不帶爆光,也沒有聲響。
隻是如水中浮月,表層輕輕解散,露出一層極薄的光膜。
膜下,浮着一個微小而蜷縮的身影——
呈胎卷狀,背弓微彎,尾鳍初現,膚白透藍,額前有一抹極淺的紋痕,似殼池所留靈脈印。
她靜靜地浮在光域中,仿佛初生的潮音,無聲而真實。
那不是卵。
也不是雛殼。
而是生命本體。
雅琪屏息,喃聲低語:
“是……母人魚。”
“真正的……母種新生。”
奧潤睜眼凝視,手懸在空中,沒有碰她,但那小小靈膜内的嬰影卻微微偏頭,似感應到他的氣息。
他忽然發現,自己不是驚訝,也沒有懼意。
反而——心跳很輕,像春潮破冰。
黎溫喚他:
“奧潤。”
他沒有回頭,隻伸出雙臂,在術陣最溫柔的光息中,緩緩将那嬰體托入懷中。
她很輕,輕得像他的一個呼吸、一段記憶、一句從未說出的“我願意”。
她蜷着,眼未睜,靈膜未散。
他低頭,将她靠入肩側。
她沒說話,但他聽見了自己體内一個早就沉寂的部分——
終于動了。
他輕聲道:
“原來,我真的生下了你。”
風起。
廟門未掩,十九顆空殼靜靜漂浮于陣邊,像看着這唯一被留下、被認出的生命——随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