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山屋寂靜無聲。
黎溫守夜未眠,雅琪坐在屋外長階處,手中靈砂緩緩攪動,陣盤邊緣浮着些許未散的溫靈光。
屋内,奧潤未睡,卻始終閉着眼。
他不是倦,也不是躲,而是在等待——某種無法言明的“召回”。
起初,是一陣微弱的共振。
臍下靈域處仿佛浮出一道極細的波頻,未引起術盤反應,卻在識海深處震出一線回響。
那不是疼,也不帶壓迫。
它甚至溫和,像潮水輕輕擦過岸線,反複又不急迫。
他睜開眼。
光未亮,窗側影子落在褥邊,整間屋子像在水下,沉而柔。
他沒有起身,隻是坐起,雙足落地。
身下的披布微響,未驚動任何人。
他知曉這一感應源來自何處。
那些被封存于廟心的靈殼——尤其是那最後一顆,他曾最拒絕、最恐懼的那顆,如今竟安靜地向他傳來一線識波。
不催促,不壓迫。
隻是召喚。
他披上外衣,避開黎溫與雅琪視線,穿過結界邊緣未封的縫隙,踏入霧林。
山路濕滑,草葉上浮着點點光息,是夜露吸收術陣殘息所生。
他腳步極輕,像怕驚動什麼。
也許,是怕驚動自己。
他從未主動走向它們。
從殼池醒來那日起,他便将“卵”視作一切創痛的源頭。那二十顆靈殼,是他痛、恥、恨的象征。
他曾低語祈求它們死。也曾想象将它們一顆顆打碎。
可現在,他卻被某顆引着,走回去。
不是迫于術式,不是逃無可逃。
而是他确實感知到,那道識息中,并不帶惡意。
甚至……帶着微微的等待。
他走得極慢。
山中霧氣翻湧,林石間的術印浮現半寸藍光,為他指明廟心舊路。
那是黎溫留給他的——避壓轉折期所設術路,隻有他一人能通。
走出山道最後一節時,廟門在霧中浮現。
封陣未破,卻在他靠近時緩緩亮起,靈息如弧,繞過他腳下,自主開合。
像某種久别重歸。
他站在門前,沒有立刻踏入。
隻是望着那一道淡光中沉浮的靈殼群,眼神漸漸收斂。
那裡,有他曾最不願面對的一部分——
如今卻,也許是唯一願意“喚他回去”的部分。
他輕聲道:
“我回來了。”
他跨入廟門的那一刻,沒有任何術障攔阻。
腳下的術紋如同退潮的水紋,一圈圈向後散開,識息自動避讓,靈光安靜地在地面浮動。
整座廟,如早已知道他會來。
廟心中央的陣台仍在靜伏。
漂浮的靈殼一顆顆懸浮于陣圖上方,淡光圍繞,輪廓清晰,排列無誤。
唯獨其中一顆——最居中央的一枚,靈息浮動不穩。
它并不刺眼,卻自成一片薄而柔的光域,将其與其他十九顆淡淡分隔。
他認得它。
那是他最後一次在破廟中排出的那一顆——他曾因它體積過大、陣痛過重,幾乎暈厥,也因它的誕出,徹底拒絕再看這些卵一眼。
可現在,它卻最先“回應”了他。
奧潤走近。
他的腳步極輕,但那顆靈殼似有所覺——它緩緩旋轉一周,面向他的方向,表殼浮光如呼吸,極淺地閃動一次。
不像是在展示生命。
更像是在表達某種意識的“醒着”。
他沒有伸手,也沒有出聲。
隻是站在它面前,看了它許久。
這一眼,比他過去所有凝視加起來還要久。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對這些卵并非全無感覺——隻是不願承認罷了。
他記得每顆産出的重量、時長、排壓時的冷汗與失溫。
他記得這一顆,是他最後撐出的,是黎溫将他輕輕托回靈陣的那夜。
而這顆,竟也記住了他。
光息忽然一顫。
不是靈殼動了,而是奧潤的識海輕微共振,像某種“感知鍊接”在未觸碰的距離中悄然接通。
他閉眼,沒有躲避。
靈殼未言語,卻有一線識波穿入識層,如潮水輕吻礁石,隻做了一個動作——
它“看見”了他。
而他,也終于“看見”了它。
一種極輕的壓感自臍下浮起,不痛,也不脹,隻是一種久違的熟悉感。
那不是排壓,而是某種更溫和、更久遠的感應——像曾經的身殼,正在回應一個孩子的目光。
他低聲問了一句:
“……你是在叫我嗎?”
靈殼沒有聲音。
但它光息泛動,緩緩靠近了半寸,停止在兩掌距離内。
就像一個等着被觸碰的存在,卻又不敢主動前進。
他沒有觸碰它。
隻是将手指懸于半空,與它保持那樣的距離。
他想起自己曾罵它是“碎殼”,曾拒絕承認它的來源,曾閉眼不去認它的形。
可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
它,從未真正的離開他。
而他,也從未真正“放下”過它。
他輕聲開口:
“對不起。”
話落時,那顆靈殼第一次,旋轉了一整圈。
光面朝上,光殼向外,像是在無聲回應:
“你聽見了。”
——
廟中靈光極靜,幾近凝止。
奧潤在陣台旁坐下,膝邊微潮,是封印術盤殘留的靈溫。他雙手垂在身側,指尖剛好碰到浮起的術紋邊緣,一圈圈傳來的熱度讓他确認自己确實在這裡——醒着,也感受着。
那顆靈殼依舊浮在不遠處,輕微地旋轉着,保持着他所熟悉的節律。
那是他曾痛過的節奏。
也許,是身體記住了它。
也許,是它記住了他。
他低頭看着那顆靈殼,腦海中浮現出許多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