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風聲如同透過雲層在耳邊鼓噪的蟬鳴,白念棠握緊總距杆,将那杆子往上提了一個微弱的角度,身體被氣流拖着往雲端升騰,但渾身的血液拽着他,身體變重了,像是要沉入地面。
失重帶來隐約的眩暈感,他往下瞥了一眼,樓房和樹木都微縮成斑駁的色塊,但遠遠的,一抹鮮紅亮得炸眼,刺得他手心滲出薄汗。
雲層向上褪去,白念棠向下推總距杆,風從左側吹來,他便輕輕踩着右腳蹬,調直了機頭。
直升機穩當地落在降落軌道上,向前滑行了二十來米,悠悠地停住。
白念棠從胸中呼出一口綿長的氣,太陽穴針紮似的疼。
他解開安全帶,摘下頭盔,打開艙門,鞋剛踩上起落架,一隻手從陽光中伸了過來。
白念棠熟稔地握住那隻手,借力下了直升機,接着收回手,抱着頭盔,陽光下他的皮膚泛着近乎透明的粉白,讓人想起初春時被雨水打濕的白梅。
他仰頭,接過那束血紅鮮亮的紅玫瑰,眼睛微微彎起,琥珀色的瞳孔如同融化的蜜糖,露出一個極和煦的笑:“謝謝你,阿宸。”
江宸伸手,揉了揉白念棠的頭發,将那順滑烏黑的頭發揉亂,接着便接過白念棠手中的頭盔,挽着他的腰往陰涼處走。
“小白,你怎麼還是這麼客氣。”江宸力度極輕地在白念棠腰側掐了一下,“不過是一束花而已啊。”
江宸側過頭看白念棠,語氣親昵歡快:“恭喜你拿到飛行執照。我的男朋友會開飛機,真是太酷了。我們晚上去哪兒玩?”
白念棠的脊椎有些僵硬,他頓了頓,道:“我都可以。”
江宸牽着白念棠的手,一邊走一邊道:“今天晚上我堂弟過生日,邀請我去玩。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白念棠猶豫了一瞬。
其實他不想去。
“我——”他剛想說話,卻見江宸挺住腳步,站在他面前,目光低垂,那棕褐色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猶豫不決的、蒼白的臉。
“我知道你擔心會尴尬,你不喜歡見生人。”
江宸安撫地按了按白念棠的後頸,“但是那是我的親戚啊,不是外人。”
“而且,對方也不是什麼難相處的人,你隻要過去,我們走個過場就好了。”
“禮物我也幫你準備好了,沒必要有心理負擔的。”江宸的語氣極其溫柔,像是哄幼兒園裡鬧着要回家的小朋友。
白念棠低下頭,看着地面:“但是我……我不想公開。”
江宸愣了,半晌後他微笑起來:“沒關系,我們就說是朋友好了。”
白念棠點了點頭。
江宸見他眼神閃躲,突然笑了起來,去攬他的肩膀:“我也沒說錯啊,你本來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白念棠見江宸好像沒有生氣,稍微放松了些,也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
但那笑容卻透露出些許的苦澀。
果然——比起戀人,他還是更擅長做江宸的朋友。
他和江宸是在高一下學期認識的。
他考進實驗班後,被安排做了江宸的同桌。
他是個beta,而班裡幾乎全是alpha,白念棠不是熱于交友的性格,也很少主動和alpha搭話。
但江宸卻很熱情,一來二去,兩人便成了朋友。
兩人一起考入a大,隻是專業不同。
大三上學期,江宸對白念棠表白了。
白念棠并不想和江宸交往——他是一個beta,而江宸是alpha。
白念棠從沒有考慮過戀愛或者結婚,更何況是和一個alpha戀愛或者結婚。
他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江宸。
但是江宸卻窮追不舍,從未放棄過。
直到某一天,白念棠留宿在實驗室時,實驗室因電路老化引起火災,午夜十二點,白念棠被濃煙嗆醒,發現手機隻剩百分之一的電量。
他先是打了火警電話,接着給江宸發了微信。
後來他因為缺氧昏迷,再睜開眼,撞入眼簾的是灰白的天花闆和江宸關切的雙眼。
出院後,白念棠接受了江宸的追求。
但是交往三個月了,白念棠依舊不适應自己的新身份。
像冬日裡穿着被水淋濕的棉襖在冷風裡走——他覺得很不舒服。
但看着江宸興奮幸福的神色,看着他飛起的眉毛和因興奮而上揚的眼角,拒絕哽在咽喉,漸漸的,便更難說出口了。
很快到了夜晚,江宸開車來到三環以外的一座中國庭院風格的别墅,将車停入地下車庫,從地下車庫的電梯直接進了别墅的内部。
他一看便是這裡的常客,對這别墅的構造無比熟悉。
白念棠隐隐約約感到有些怪異:為什麼他不知道江宸和他這個所謂的堂弟這麼熟?
接着又覺得自己大驚小怪,自己有什麼立場對江宸的私生活指手畫腳。
原先隻是朋友,他自然不會越界。
但是如今身份轉變,他就開始有些好奇起來。
白念棠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白念棠走在江宸後一步的位置,電梯門打開,金色的光從天花闆投射下來,有傭人招呼他們換鞋子。
白念棠坐在皮質長凳上,他看着頭發灰白的阿姨半跪在身前,就要為自己脫鞋,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連聲道:“謝謝,我自己來。”
江宸揮了揮手,傭人接過他手提的袋子,便退下了。
白念棠家裡也不差錢,但是依舊很少見這樣的架勢。
他越發坐如針氈。
白念棠以前也偶爾會去江宸家,江宸的家比這棟别墅更大、更靠近内環,但是江宸家卻沒有這樣的規矩。
起碼江宸當時沒有讓白念棠看見有這樣的規矩。
白念棠看了眼江宸,發覺江宸并未覺得讓阿姨為他脫鞋有任何不對勁。
或者說,他就是這樣被衆人簇擁着、伺候着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