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晚上發生的事消耗了太多精力,躺上診療床沒多久,榮鹞就沉沉睡了過去。
他又做了那個夢。
四周是無邊無際、濃稠如墨的黑色泥沼,除了最前方的一束光,隻有一片深黑。
在那道光的後面,身穿軍服的銀發青年對他伸出手。他也拼命伸長手臂,手指因為緊繃而失去溫度。
兩人的指尖相貼的一瞬,他看見銀發青年線條淩厲的下巴動了動,薄唇扇動間,說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
下一秒,他指尖很輕地揚了一下,手倏地收回。
那道連接兩人的縫隙随着他的動作慢慢消失。
榮鹞下意識想伸手去夠,卻隻能抓到厚重粘稠的的空氣。
為什麼?
他想要大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無數黑灰色氣流從泥沼中湧出,滕蔓一樣纏繞上他,勒緊他的心髒,從骨骼的間隙中刺出,洞穿他的每一寸皮膚,他疼的渾身發抖。
黑暗在一瞬間将他吞沒,又在一瞬間把他吐出。
榮鹞猛地睜眼。
診療床上方的燈光驟然射進他的眼睛,他急促喘息,下意識瑟縮皺眉,卻在逐漸清晰的視線中看見一隻熟悉的手。
那隻手掌和夢裡向他伸出的那隻别無二緻,修長白皙,指骨分明,指甲被修剪的整整齊齊,正抓着什麼東西搭在床沿。
輪椅上的銀發男人在診療床旁靜靜垂眸注視着他。
“?!”
榮鹞飛速翻身坐起,胸口連番起伏。
他不知道陸鳴妄是什麼時候來的,把他剛才那副狼狽的樣子看到多少,不免感覺耳朵微微發熱,好在額發間沒有太多汗,應該不至于顯得太過窘迫。
他看向陸鳴妄,語氣不悅:“你來這裡幹什麼?”
“監察你的檢測情況。”陸鳴妄視線在他泛紅的耳根和脖頸逗留一瞬,把左手裡的東西放回軍服口袋,不緊不慢地說:“你在遠端之星呆了五年,身體構造上會有什麼趨向于蟲族的變化尚不可知,不能對你掉以輕心。”
榮鹞面無表情地應道:“哦,那你最好快點滾,不然再過兩分鐘我會暴走,變成一隻波姆咬掉你的腦袋。”
陸鳴妄竟然認真搖了搖頭:“如果隻是波姆,我會更輕松。”
“……”
榮鹞愣了兩秒,意識到那人的意思是,以他的實力,就算變成蟲族也不可能隻是最低級的波姆,肯定會是個棘手的大麻煩。
他嘴角抽了抽,差點氣笑了,話說到嘴邊又夾雜着斷斷續續的悶咳,“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的誇獎?”
陸鳴妄面色不改:“不用,隻是實話。處理波姆比處理你簡單得多。”
榮鹞:“……”
他緊緊盯着陸鳴妄的臉看了一會兒,努力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路邊抓隻草履蟲來都比他會說話。
沉默片刻,榮鹞愈發覺得這方兩人獨處的空間讓他感到煩躁,于是他掃了一眼桌上托盤裡的采血管,一把将袖子拉上去,主動朝陸鳴妄伸出手臂。
“還要抽血是不是?快點。我困了,早些結束。”
他的皮膚呈現一種泛着冷調的蒼白,纖瘦手臂上隻有薄薄一層肌肉,蜿蜒的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見。
陸鳴妄盯着他細薄手腕上那塊伶仃漂亮的腕骨,出現一瞬愣怔。
過了兩秒,他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目光移向一旁的托盤,沉聲說:“察金科研員累了,已經回去休息了。”
他垂着眼睛拿起止血帶,又接着解釋道:“而且,你作為高星感,且正在紊亂初期的個體,血液具有一定危險性。以他的星感,并不足以勝任給你抽血這項工作。所以我來代勞。”
榮鹞:“?”
誰問你了。
陸鳴妄沒再說話,隻是低頭擺弄那些采血儀器。榮鹞也懶得吭聲,他不太耐煩地坐在旁邊放空大腦,百無聊賴地等,思緒卻忽然飄回從前。
剛進入高等軍校那會兒,他的星感尚未完全覺醒,身體孱弱,稍微吹點風就會感冒發燒,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脆皮。他好面子,不願意總是往醫療部跑,和陸鳴妄相識後,不知怎麼的,就演變成了陸鳴妄來宿舍給他紮針。
成年之後,他身體好了很多,不再頻繁生病,但有時戰鬥時星磁使用過度,星磁紊亂嚴重而難受得昏昏沉沉的時候,給他注射穩定劑的,也總是陸鳴妄。
……
榮鹞被一股冰冷而刺痛的觸感拉回現實。
陸鳴妄拿着采血器,緊貼他臂彎薄薄的肌膚,将針頭刺入血管。
暗紅色的血流入采血管時,陸鳴妄扣着他的手腕的手動了一下,瘦長有力的手指貼着他手臂劃了劃,指腹溫暖幹燥,在他的肌膚上輕柔磨蹭。
榮鹞猛地一怔,眼睫飛速閃了閃。
這是陸鳴妄很多年前給他紮針時,習慣性做出的安撫動作。可時過境遷,放在如今,這個動作就顯得異常微妙。
這種感覺熟悉又陌生,好像有股輕微的電流順着皮膚傳遍全身,有點癢癢的。榮鹞指尖不自覺顫動,下意識擡眸,卻正好對上陸鳴妄幽深的視線。
那人大概也沒料到自己會做出這種舉動,臉色罕見地浮現出幾分不自然,嘴唇也抿得很緊。
“你……”
“别動。”
兩人同時開口,四目相對,目光在空中交彙數秒,卻又像被什麼驚到一般,不約而同移開眼神,誰也沒再繼續說話。
診療艙裡安靜得隻剩兩人交錯的、略顯急促的呼吸聲。空氣似乎随着四周明暗起伏的柔光,逐漸變得濃稠,溶成仿佛果凍膠一般的質感。
在采血管被裝滿七管的時候,榮鹞略微低下頭咬住嘴唇,呼吸有些紊亂。
陸鳴妄注意到他的異常,抽血的動作立即停了下來,眉宇間隐隐浮現一抹憂色。
“繼續。”榮鹞仍然垂着頭,聲音微微顫抖,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
“如果不舒服,就先停。”陸鳴妄沉聲說,語氣逐漸低柔:“給你抽血是為了做檢測,不是為了折……”
“我說了,繼續。”榮鹞擡起頭看向他,聲音很冷:“難道皇子殿下又要和以前一樣,無視我的選擇?”
“……”陸鳴妄抿唇,臉色微黯,沒再說話。
空氣重歸冷凝。
采血完成後,榮鹞有些頭暈心悸,他不想在陸鳴妄面前顯出不适,隻是靠回診療床阖上眼睛。
等眩暈感稍微過去,他緩過來一點,便立刻問道:“我可以走了吧,皇子殿下?”
“你本人的相關檢測已經全部完成。”陸鳴妄看向榮鹞。那人眼眶裡帶着一點應該是難受産生的水汽,濕漉漉的,眼瞳中那抹銀色也因此顯得格外透亮,仿佛凝着一層薄薄的冰霧,看起來有些脆弱。
他扭頭把采血管整齊放好在托盤,聲音聽上去比平時低,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又道:“但你的龍還沒有。”
榮鹞擰眉:“你還想動牙牙?陸鳴妄,你别太過分!”
“隻是例行檢查,我不能放任何一個有潛在威脅的個體進入帝國。”陸鳴妄視線在榮鹞血色近乎于無、淡薄幹裂的唇瓣逗留一瞬,看向遠處的卵型膠囊治療艙,又說:“你……不用着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