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悔恨自己知道得太晚。
-
“春聲,春聲啊,太陽曬到屁股了,再不起來,地裡的寶貝可全都被别人挖光了!”
一棟三開間兩進深的青磚小院,一位身材勁瘦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站在院子當中的柿子樹下,伸長了脖子喊着。
靠東牆安置的水井旁,怒氣沖沖走來一位圍着藍布裙的婦人,趕人道:“蘇福平!昨個兒擔了那麼多的紅薯下地窖,是個人都累癱了,你這麼早叫他做什麼?”
妻子少有這麼連名帶姓叫自己的時候,定是被氣狠了。被喚作“蘇福平”的這位趕忙解釋道:“那不是春聲從書上看來的嗎?地裡沒挖走的紅薯是寶,吃了能走大運!”
“咱家缺那口吃的嗎?”婦人憤憤不平地看着他,一雙怒目瞪圓了。
“我那不是見孩子喜歡才早起叫他的嗎?”要叫蘇福平自己一人去挖,他肯定不去,不想費這體力。他是見孩子喜歡,才想同他一道的。
“人沒起你就别叫,挖挖挖,挖這麼多天紅薯了還不過瘾啊?一把老骨頭了,昨個兒還喊腰疼,也不歇歇?”
蘇福平被妻子倪瓊芳訓得一個字不敢多說,老老實實地坐在院子裡的柿樹下等自家哥兒起身。
是累。
一連割了七八天的晚稻,割完又搶着節氣挖地裡的紅薯,十幾畝呢,熱火朝天的,又幹了七八天,什麼力氣都使光了,這會兒腰和腿還一陣陣地酸痛呢。
今天難得什麼都收拾利落了,不用急忙慌地幹了,是得好好歇歇。
蘇福平在院子裡抱着膝曬起暖陽來,邊看妻子洗衣,邊等難得睡一回懶覺的哥兒起身。
家裡就他們三個。
大兒子、二兒子出去給人打短工了,一天能拿到三百文,十天就是三兩銀子。大兒夫郎、二兒媳帶着孩子回他們娘家幫忙去了,就他們娘仨兒在家裡洗洗弄弄,把這陣子的髒衣、髒地、髒竹筐挑子好好地洗一洗。
“我幫你擰,我幫你擰。”坐着也是坐着,閑得慌,不如找點事兒幹,蘇福平快速挪步,把屁股底下的小凳子一道兒拎過去,坐在妻子的洗衣盆邊,要幫着擰衣服。
“你可高擡貴手,坐那歇着去吧。”倪瓊芳伸手阻攔,不讓大老爺們幹這些細活。她幹活有自己的章程,一步一步,先做什麼後做什麼,都定好了,他再給自己弄亂了,那自己洗衣都洗得不稱心了。
而且他那叫擰衣服嗎,給自己抹澡還差不多吧!衣服還沒擰幹,衣襟前的布料就全打濕了。
滾滾滾,滾一邊去。
粗手粗腳的,被妻子嫌了,蘇福平也不惱,轉頭去竈前,說:“我去看看粥是不是涼了,涼了再給春聲熱一熱。”
倪瓊芳不要他摻和自己手頭上的事兒,其他去哪都不管,隻是聽到要熱粥,免不了要囑咐一聲:“順道把那兩顆白水煮的蛋一起再熱熱。”
“好咧。”蘇福平樂呵呵的,正要去,自家哥兒的房門“咯吱”一聲從裡面打開,走出一個人來。
蘇春聲早就醒了,在他爹叫的時候。
或許比這更早。
他在夢,不,是意識裡,把上輩子經曆的事過了一遍。
沒錯,是上輩子。
他已經死過一遍了。
蘇春聲很确定這件事,門外熟悉的交談聲也印證了這一點。
這些話,他能在爹娘還沒張口時就能講出來。
“醒了啊?昨晚……”蘇福平正想問哥兒餓不餓,睡得好不好,面容卻在觸及哥兒臉上不斷湧出的淚水時變了。
蘇老爹一下就慌神了,忙上去問:“怎麼了啊這是?”
倪瓊芳衣槌子一扔,也不洗衣了,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問:“怎麼了啊?”
蘇春聲淚如泉湧,聲聲泣血地喚:“爹,娘……”
這下不單是蘇老爹一個人慌神了,春聲娘也急得不行。她唯一能揪出錯處的就是蘇老爹大清早叫喚的那幾聲,定是它們吵着她家孩子不得安眠,這會兒才這麼難受。
春聲娘氣得直擰蘇老爹腰上的肉。
蘇老爹又急又痛,語速飛快地安撫道:“别哭孩子,受了什麼委屈跟爹說。”
蘇春聲一把将臉上的淚抹去,穩住了心裡的熱流火熾,将二位爹娘請進房中,坐在桌前,細細同他們道來。
後半個時辰,屋裡隻有兩個聲音。一個是蘇春聲哽咽的講述聲,一個是春聲娘拎着陶壺給三人添水的聲音。
這些話、話裡的心驚,以及這件事難以置信的程度,是不論喝多少杯水都很難壓下去的。
“孩、孩子,你說的這些都不是夢?都、都是真的?”蘇老爹聽完亦是滿鼻子滿眼的淚,喝水都帶着哭腔。
“不是夢,一會兒小姑來你們就知道了。”蘇春聲能準确地說出小姑蘇慧來他們家請他為即将出嫁的表姐縫制喜被那日穿的衣服、說的話。
他甚至連小姑哪隻腳先邁進門檻都記住了,因為那日他沒同爹去地裡挖殘留的小薯,而是陪娘在院子裡洗衣。
“哎、哎呦……”他們家春聲一向懂事、率誠,不會拿假的事來欺瞞父母。兩位爹娘隻要從他嘴裡得到确認就信了這事兒。
信了以後,就要想到他們家自小捧在掌心裡呵護着長大的哥兒竟然、竟然已經死過一回了……
哪家父母想得了這個?
春聲爹與春聲娘不住地捂住心口,“哎呦”也哎呦不出,心像是被極酸極毒的東西蟄了,一時間痛得連話都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