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劇組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春末夏初,《日複一日》拍攝期進入後半程,片場的枯樹長出新葉之際,飾演何初外婆的老前輩終于進組。
由于大部分劇情都是和童年何初的對戲,外婆和成年何初的對手戲寥寥無幾,于是等方沅和她在B組碰上時,已經是他在《日複一日》劇組的最後幾場戲了。
畢竟方沅的戲份比董星朗和斯倩要少,所以殺青更早些。
今天第一場是車禍戲,方沅早早出工聽B組導演講戲,不多時,演外婆的老前輩也到了現場。
老前輩趙秋徽演藝生涯六十年,從黑白電影時期廣受喜愛的嬌俏少女到如今各大劇組的禦用奶奶輩,在圈内已經是備受尊敬的老戲骨,更是國家一級演員,可老一輩演員沒有架子,到現場時還給大家帶了自己種的小番茄。
分到方沅時,他立馬站起來鞠躬問好,“老師好。”
趙秋徽個子小小,滿頭白絲一絲不苟地梳到腦後盤起,年紀雖然大了,卻依舊精神矍铄。
她仰頭看着高挑的青年,“你就是演我外孫的小夥子?”
方沅點頭,“是的。”
“那給你多一點。”趙秋徽多給他塞了兩個小番茄,笑得十分寵溺,“外婆寵孫孫。”
方沅低頭看着手裡通紅的果子,怔了怔。
提前出工醞釀的情緒頃刻間被大霧籠罩,取而代之的,是類似雨前潮濕的水汽,将心髒包裹了起來。
一直到正式開拍前,方沅都沒有将狀态找回來。
在車禍點位前,方沅和趙秋徽有一段溫馨的散步戲,為了襯托車禍的突發,兩人台詞是再瑣碎不過的日常。
趙秋徽拉着方沅的手,方沅怕她費勁,微微曲着腰去遷就她的身高。
他拍着拍着有點走神,視線愣愣地落在趙秋徽的側臉上,隻有嘴巴機械地念着台詞。
好在這段比較好拍,不在狀态的方沅沒出什麼大岔子,一條過後又補了幾個特寫鏡頭,直接到下一個場景。
場景二是趙秋徽倒在血泊中,周圍是淩亂的人群和尖叫聲,而何初半跪在馬路中央,茫然地抱着外婆的身軀,先是茫然,而後是急切地呼喊着外婆,等真正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後,他邊拿出手機叫救護車,邊絕望地嘶吼痛哭。
很有層次的情緒遞進,方沅私下揣摩過多次這場戲的演法,按理說不會有太大的問題,連導演都對他很放心。
“action!”
導演沖對講機下完指令,透過監視器去看方沅的表演細節。
背對着慌亂圍上來的路人,何初渾身僵硬地将外婆環在身前,表情一片空白。
就連肇事司機走到他身邊喊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何初想搖動外婆的手臂将她喊醒,可是還沒有張口,豆大的淚珠像是不受控地從眼眶往地上砸。
“cut!”
方沅哭得太猛烈,連自己都吓了一跳,馬上擡手将臉上的淚珠抹開,手上沾的血漿弄髒了臉,反倒變得更狼狽。
他垂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的問題。”
監視器後的導演拿着喇叭喊化妝師上去幫方沅補妝,“方沅,你眼淚掉得太快了,注意一下情緒的過渡。”
“好的,明白了。”
趙秋徽睜開眼坐起來,很慈愛地摸了摸他的臉,“诶喲,怎麼變成小花貓了?”
方沅跪坐在馬路上,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對不起老師,我沒演好。”
“沒演好就演到好為止,不是什麼需要内疚的事。”趙秋徽拍拍他的手。
化妝師半蹲在他身旁擦幹淨臉上的假血,又重新上好妝,這時,方沅從眼眶中又滾出一滴淚,她驚訝了一秒,擡頭看向方沅。
方沅下意識又要用手擦,化妝師迅速攔下,“手上有血。”
她用化妝棉輕輕拭去下巴搖搖欲墜的淚珠,用粉撲壓去淚痕,做完一切後麻利地退出了鏡頭之外。
接下來又拍了好幾次,方沅的情緒還是很不對勁。
平常方沅哪怕偶有失誤,也是一點就通,從來不會像這樣,卡了這麼多次都沒有半點長進。
何況這麼單一的場景,情緒的遞進也是清晰明了的,讓人想指點都無從下手。
B組導演用對講機撓撓頭,百思不得其解。
眼見毫無進展,他隻能讓大家先休息一下。
方沅扶着趙秋徽站起來,躬身道歉,“對不起老師,我今天狀态不太好。”
趙秋徽也不知道這孩子哪來這麼大的壓力,時近中午,溫度越來越高,遂拉着他到榕樹下乘涼。
碰巧這時範泓仕到B組視察進度,B組導演調出幾段廢片,将上午的大緻情況告訴了他,“這段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也不難,按理說方沅不應該卡在這兒的。”
範泓仕沉吟片刻,見趙秋徽走過來,連忙迎上去,“趙老師,小方今天發揮不好,連帶着辛苦你了。”
“這有什麼辛苦的,演員不就是幹這個的嗎?”趙秋徽不以為然,“他也不是發揮不好,他是心裡壓着事兒。”
兩人一起望向榕樹下站着的人,正垂着頭,盯着腳尖,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和你說了?”
“沒有。”趙秋徽點點眼睛,似乎有看透一切的本領,“我看出來的。”
趙秋徽和範泓仕說完話,回到方沅身邊時,方沅還在發呆。
“小沅。”趙秋徽問他,“這麼喊你沒關系吧?”
方沅視線逐漸聚焦,點點頭,“趙老師想怎麼喊都沒關系。”
“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方沅沒想好要怎麼答。
趙秋徽身上仿佛有親和魔力,讓人忍不住卸下心防,想要接近,越接近,方沅就越會從她身上看到自己外婆的影子。
他沒和任何說過,他當初之所以這麼努力争取何初這個角色,就是因為趙秋徽和他的外婆葉毓瑛太像。
能夠喊她一次外婆,哪怕隻是演戲,他也滿足。
“我猜猜。”趙秋徽面容慈祥,“是不是想到自己的家人了?”
方沅震驚地看着她,嘴都差點合不攏,“趙老師怎麼知道?”
“我演了這麼多年戲,見過這麼多人,經曆這麼多故事,要是這都猜不出來,這七十多年就白活了。”趙秋徽不以為意,“想起誰了?奶奶?”
“是外婆。”方沅勉強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