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州一戰後,魔神歸位,萬法封魔結界徹底破裂。
再也無人可攔妖魔以席卷之勢入主人間。
又是一年人間。
冬來雪落,大雪覆蓋了滿地的創傷,置身于無邊無際令人迷失的白色中,明承煊嗅到了雪花中帶來的絲絲妖氣,他知道事情遠沒有表面上看上去的安甯平靜。
“家主。”陷進雪裡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來人的聲音很生硬,硬邦邦地說,“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啟程?”
明承煊當然不會以為,對方是被這寒冷的天氣凍僵了,所以才有如此冷硬的語氣。
明承煊轉回身,氅衣潔白的絨毛簇擁着那張溫和弱氣的臉,顔色淺淡的整張臉上唯有一雙眼漆黑明亮得令人深刻,他看起來虛弱極了,有一種風吹便折的病态,可渾身上下由内而外卻散發出一股堅定而強大的溫暖力量,明光火在他心脈處,流轉向四肢百骸,晝夜不息地燃燒,他所站立的地方,積雪都比别處薄了一層。
明承煊點頭示意,還未說話人便笑了一下,溫和地解釋道:“前方風雪甚重,一路走來已經折損了不少人,貿然前行隻會更危險。我觀風雪片刻,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停了,還是再等等吧。”
來人無言地審視了他一會兒,勉強算是接受了這個理由,返回暫避風雪的歇腳地等候。
明承煊本可以不解釋這麼多的,但問話的人是他四叔。自從明承煊的父親去後,由明承煊接掌傳光世家家主之位,明裡暗裡,族中長輩都對他變了态度,他雖身為家主,卻孤掌難鳴,很是不好過。
其實不怪他們這般,因為明承煊自己也百口莫辯。魔族入主人間後,明承煊的父親明光中在一次與魔君的交手中受了重傷,又因為法力消耗太多靈脈受損,傳光世家使了許多天才地寶也沒能救回他的性命。明承煊聽聞噩耗趕回家中,才跨進家門,卻又得知了另一個更糟糕的消息——
他的胞弟明承烨竟無故身亡。
明承煊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被父親放棄了。明光火在明家人中世代傳承,身懷其火,晝夜以精血供奉燃燒,明光火的繼承者注定是活不長的,可偌大世家卻需要一個長久的掌權人,于是身為這一代明光火繼承者的明承煊便被放棄了。他身為明家大少爺,但所有人都知道,未來真正繼承家業的是二少爺明承烨。
明承煊也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家主。
父親與胞弟接連亡故,盡管家族中許多長輩知曉他為人禀性,可在諸多巧合的現實之下,也漸漸對明承煊生出了疏遠和猜忌。
明承煊輕輕歎了一口氣。
不論如何,他還是要撐下去。如今天下大亂,道法式微,傳光世家身為八大門派之一,承載着全修真界的厚望,前路再難,他也得走下去。
年輕人轉頭看了看遠處被白雪覆蓋的密林和巍峨群山,若有所思,舉步朝着族人所在的歇腳地走去。
十二月的巫山深處大雪彌天,才經曆過一場可怖的暴風雪,巫山深處峰巒阻絕,按理說本不該有這麼狂猛的雪勢,隻因一隻作亂的妖怪盤踞于此攪弄風雪。明承煊此次前來,就是為了除妖,離家時他帶了十餘個人手,一路走到這裡,身邊僅剩下六人。
除卻他四叔,另外幾人也都是族中長輩與其弟子,他們如今正在一處地勢較低的兩山夾角位置,上方延伸出的岩石形成了天然屏障,他們就在此處等待着這一波風雪過去。萬頃林海中,狂雪呼号,簡單撐起的結界隔絕了外邊的大部分聲音,安靜到明承煊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這麼沉默無言的氛圍,總該有個人說話來打破寂靜,可他們如此不加掩飾的姿态,反倒令明承煊有些難以配合地裝下去了。
坐在明承煊身邊的是他大師伯的親傳弟子,平日裡該稱一聲師兄,這位師兄渾身僵硬地坐着,雙手以一種很不自然的姿勢垂在身側,不動作也不言語,隻是直勾勾地盯着對面的人,而對面的人也以同樣空洞的眼神回望。不大的空間内,除了明承煊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說話,沉浸在這詭異無聲的對望中,仿佛陷入了另一重時空之中,正在進行着不為人知的某種交流。
明承煊忍不住想,“他們”究竟是什麼呢?
尚在明家的時候,他們還知道僞裝一下自己的言行舉止,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常人,如今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随着行進的深入,他們也失去了再僞裝的耐性,逐漸呈現出非人的古怪姿态,有時甚至還忘了,身而為人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大的結界空間裡,明承煊無奈地笑了笑,隻能聽見他自己一個人的呼吸聲。
是什麼時候發現仙門之中混進了頂替人軀殼的妖魔呢?
在明承煊接掌門派之後,逐漸被家族中人冷淡疏遠時,便隐隐約約讓他察覺到了幾分蹊跷。真正發覺異常是在一天夜裡,明承煊忽然從睡夢中醒來,月光幽幽照進屋内,映得簾帳雪白輕盈。
恍惚間他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自己床簾外。
他剛剛醒來,還不是很清醒,混沌地想着是誰半夜有事來找,簾風吹動,突然,在那道黑影的邊上又出現了一道人影。
明承煊一愣。
他下意識轉過頭,接着發現,不知在何時,越來越多黢黑人影出現在他的床邊,形同缥缈的鬼魅。它們圍着床榻,俯下身趴在床簾上,把柔軟的簾帳壓出向下凹陷的弧度,仿佛在隔着一層柔不勝力的薄薄簾布,貪婪地窺探着躺在床中央的年輕人。
明承煊徹底清醒了。
就在床簾即将被壓垮的前夕,明承煊手中爆發出明亮火光沖破簾帳,瞬時翻身下床塌。他又一甩手,細小的火龍席卷過漆黑暗室,砰砰幾聲,門窗洞開,風灌了進來,屋内的燭台爆發出烈火的光芒逐一被點燃,光線照亮屋内的同一時刻,穿堂風也吹透了他汗濕的衣衫。
明承煊赤腳站在地上穩了穩心緒,借着燭火橘黃的光亮,他看清了屋内現狀。
屋子裡空無一人,門窗不知為何全部洞開了,唯有一物,能夠證明方才的黑影們并非他的夢魇或者幻覺。
明承煊走到床邊,摸了摸那被風輕輕吹動的簾帳,原本潔白的布料上布滿了無數個猶如攀爬的肮髒手印。
從那以後,明承煊便留了心,開始暗中觀察門派裡每個人的行為舉止,沒多久,當真讓他發現了異常。他将那些懷疑的對象集中起來,以除妖的名義将他們帶出了明家,本打算借此機會試探一番,探探他們的底細,卻沒想到對方竟也聰明,已經察覺到他的意圖。明承煊試探未成,反倒在路上出現無數意外,使得一行人不斷折損人手,走到最後,僅剩下他孤身一人與這六個僞裝的非人之物一路繼續前行。
明承煊幹脆将計就計,裝作什麼也不知情的模樣。時至此刻,他反倒很好奇,他們目的是什麼?又要帶着他往哪裡去?
沒過多久,雪當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