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雨豐沛的四月,大雨澆濕了武陵,持續月餘的魔族之亂終于平息,在遲遲趕來的傳光世家協助下,武陵劍派方才驅退大批侵襲的鬼修,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雨水澆洗過幾輪,青山又煥發出蔥茏顔色。
祁子鋒的心情卻無法輕松起來。
祁夫人路過廊下看了一眼,祁掌門腳步不停,扯着妻子的手經行道:“讓他跪。”
祁夫人隻能歎息一聲。
雨已經停了,石磚鋪的地面還有些潮濕,祁子鋒跪了許久也感覺不到硬和冷,在他面前是幾口黑沉沉的棺木,每一口裡面都躺着一名武陵劍派的弟子,像天崩時落下的巨石,徹底将他的内心壓垮了。
人間有道法萬千,妖魔也有邪法無窮,修鬼便是魔族中最為奇詭的一種。鬼修曾經為人,因為修習邪法脫去皮肉,僅以魂魄的方式修煉,形如鬼魅,可奪人肉舍,殺而不死,死而不滅,故稱之為“鬼”修。世間可以用道法誅滅鬼修的門派,唯有天生自帶焚淨之力的明光火傳人,普通修者想要徹底殺死鬼修,隻能将其鎖在肉身中連帶着身軀一并殺死。
祁子鋒從前并不知道這件事,現在他知道了,卻已經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
武陵劍派弟子劍術非凡,武勇了得,但這些引以為傲的東西在鬼魅面前卻全部失了效用,畢竟長劍再怎麼銳利也無法斬傷魂體。劍修們不似傳光世家那樣擁有明光火,也不似鎮星閣那樣精通鎮魔驅邪,更連太玄門那樣畫符設陣都做不到,隻能盡量拖着大批鬼修努力鏖戰,以求等到傳光世家前來支援。而這期間,有不少武陵劍派的弟子在與鬼修交手中,不慎被奪了舍。
祁子鋒從太白宗回來後,見到門派遭此禍亂,身為少主,自當提劍與同門一并作戰。
武陵劍派駐地轄下的镡城遭到鬼修侵占,祁掌門與大部分弟子牽制住鬼修們,大師兄領着祁子鋒将城中百姓轉移到安全地方,祁子鋒負責護送,大師兄負責斷後與守護剩餘的百姓。當祁子鋒把第一批城中居民護送出城後,回來接應大師兄時,這一處庇護百姓的據點卻已經被鬼修首領發現,大師兄為了保護他們,在與鬼修首領纏鬥中,不慎被奪了舍。肉身一旦落入鬼修手中,就相當于被對方掌握了人質,而這人質還是一把極度鋒利的“劍”,倘若不被利用殆盡,鬼修決計不會罷休。劍修被奪舍的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祁子鋒驚懼萬分,知道這種場面不是自己能應付的,立刻傳訊給父親請求援助,但消息還沒遞出去,就被附身大師兄的鬼修首領拔劍相向,一擊撞飛出去。
祁子鋒撞塌屋舍摔進殘垣斷壁裡,短暫昏迷了片刻,方才從廢墟裡爬了起來,眼前卻一片漆黑,不知道是腦袋撞傷哪兒了,耳朵裡滿是嘈雜的嗡鳴,頭昏腦脹幾欲嘔吐,雙目一時失明猶如被籠罩進長夜裡。
黑暗之中,他聽見大師兄的聲音說:“拿起劍來……快站起來!……”
“師兄?”祁子鋒急促道,“我……我看不見,我找不到劍……”
四周非常混亂,城民的驚喊聲小孩的哭鬧聲,大師兄和鬼修嘶啞的聲音交替響起,似乎雙方正在搶奪着身體的控制權。
大師兄說:“快!你的劍!”
祁子鋒跪在碎瓦礫堆裡一通亂摸,急得滿頭大汗,發狠地伸手一喊劍名,“展鋒!——”
長劍落入掌心,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師兄!我該怎麼做?”
大師兄的聲音忽遠忽近,斷斷續續,“我的劍斷了……隻能靠你了。待會兒我會将這鬼修逼出身體,趁它無法匿形……你拿劍,殺了它……快!”
“我看不見!”祁子鋒無措地大喊道。
“……聽我聲音,”大師兄咬牙道,“快!就是現在——”
萬分緊急下,祁子鋒來不及多思考,循着聲音的方位飛身一劍刺去。
後來他回想過很多次,那時候要是能夠再想想就好了。
如果能多想想就好了。
溫熱血液濺出的時候,祁子鋒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大師兄性情剛烈,嫉惡如仇,鬼修來無影去無蹤,他知曉一旦錯過這個機會,就再難将其誅滅,與其肉身落在對方手裡助纣為虐,不如甘願以身為囚,拼得個玉石俱焚。
待鬼修首領死後,剩餘的鬼修果然陣腳大亂,潰不成軍,等傳光世家趕到,徹底攘清了殘餘的鬼修,才算平息這場魔族之亂。可從那之後,祁子鋒卻有些崩潰了。
……
殘雨順着瓦檐落下,靈柩在宗門内堂停了幾日,就該送往内山的歸劍園安葬,武陵劍派的劍修們來送同門最後一程。
大家都帶着傷,許多人赤着胳膊身上還打着繃帶,簡單祭拜過後,路過小少主身邊時,都摸了摸他的腦袋。
祁子鋒始終一動不動地跪着,沉浸在漫長低谷之中。
最後一個人路過他身邊時,與其他人一樣停了腳步,手掌覆蓋在他的發頂,許久沒有動作,突然一轉手勢,曲指一彈,将全無防備的祁子鋒彈得身子一歪往後倒,狼狽地支着地面仰頭望向來者。
站在他面前的人背着光。夕陽的紅光漫過他的肩頭,為那張年輕張揚的臉龐染上猩紅顔色,一雙眼眸浸在眉骨的陰影下,卻依然透着暗火一般的熠熠神采,眼角眉梢都是壓不住的不馴鋒芒,來人像天邊燒來的趁風野火,灼得他眩目晃神,心頭震顫,從獨自哀傷的巨大陰翳裡醒了過來,方覺紅霞滿天,人間已晚。
林浪遙無聲地朝他伸出一隻手。
祁子鋒靜坐了一會兒,遲疑地嘗試遞出手,還未碰到對方,就被反手用力地抓住,一把拉了起來——
武陵劍派。
依然是他和溫朝玄曾經住過的那個院子那間房屋,陳設未改,有一瞬間,林浪遙幾乎要以為後來經曆的諸般種種,不過大夢。
夕陽轉過窗棱在屋内兩名年輕人面上覆下一層迷離的紅,隔着霞光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開口道:
“你怎麼了?”
林浪遙一頓,收了聲音,示意祁子鋒先道。
祁子鋒一開口,心裡生出無限哀涼,“我師兄死了。”
林浪遙歎了口氣,“人死不能複生,節哀。”
祁子鋒嗫嚅着,鼻頭又酸澀起來,“可是……可是,是我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