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不太一般,他身上攜帶着的力量……想必你們也清楚。”
“不,我确實不明白,”邱衍認真道,“子鋒是一個平凡知足的孩子,雖然身為劍派少主,但他的天賦委實有限,我們對他也沒有太多期望,隻希望這孩子能平平穩穩長大便好。”
溫朝玄知道邱衍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如果易地而處,他或許也會說出同樣的話來,人之常情罷了。
“我明白,”溫朝玄道,“我說這些,不是為了以大義相要挾,但希望你能先聽我說完,再做考慮。”
“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已經要無法控制住它。”
溫朝玄冷靜而坦誠地告知這件事。
他一直以自身的修為壓制魔血,起初這件事還算容易,随着時間的推移,魔血在他身體中汲取到了力量,蠢蠢欲動地試圖反客為主将他吞噬。為了壓制住它,溫朝玄隻能不停提升自身修為,魔高一尺,道必須再進一丈——一直到如今的地步,他已經步入渡劫期後期,修為境界升無再升,終于走至末路。魔血的力量仍在日愈增強,随着幾次頻繁入魔,他卻像強行撐至圓滿的弓,随時可能崩斷勒緊的弦。
溫朝玄也不得不接受現實。
到底是凡人之軀,無論他再怎麼強大,終究有力不能及的時刻。
“所以魔神複蘇是必然的事情,不過或早或晚。我所能做的,隻有在徹底入魔之前,将這一身修為傳給一個人,助其跨入渡劫期,之所以選擇祁子鋒,是因為這個孩子有仙緣。”
邱衍聽着覺得太過離奇荒謬,他搖頭笑了笑,“您是覺得他能成仙?何以見得?”
也不怪他難以相信,飛升成神是每一個修道者夢寐以求的事情,但大部分修道奇才終其一生能觸摸到的頂端也就是渡劫期,千秋萬載死在天雷下的累累白骨不知凡幾,千年都未必能出一個跨過雷劫成仙的人,更何況祁子鋒?這孩子是邱衍看着長大的,他對祁子鋒有多少天賦再清楚不過,縱然是他自己也不曾想過能不能飛升,讓他相信祁子鋒能成神,這太難了。
連李無為都說:“劍尊這麼說,是有什麼緣故嗎?”
“我見過他身上的那個力量。”溫朝玄道。
邱衍微微變了臉色。
三人之中唯有李無為不知道溫朝玄說的“力量”是怎麼一回事,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邱衍的表情,便明白了祁子鋒身上應該确有什麼特殊的地方,而武陵劍派一直在保守這個秘密。
溫朝玄也料到了邱衍會有反應。祁子鋒折劍後死裡逃生,一定回到師門和父母說過身上發生的異樣,隻是他們搞不清楚這股力量的來源,祁子鋒自己也再使不出來,直到在靈碧宗的那一天,瀕死的本能救了他自己,直摧靈魂的光耀當頭照下,所有的魔氣頃刻破滅。
“當我入魔的時候曾經被它喚醒,那是純正的仙靈氣息,我不知他經曆過什麼,為何會得到這份力量,但那是屬于他的機緣。當我離開蓬萊的時候,夢祖曾經贈予我一件法器,”乾坤無定羅盤已經化作齑粉,溫朝玄隻能攤開手掌做了個手勢示意道,“循着這件法器的指引,我可以找到身負仙緣的破劫之人……”
“所以,”邱衍緊緊蹙着眉,眸中神色複雜,“這便是那一天,你會出現在天工閣的原因?”
溫朝玄并不否認自己最開始的動機,“是。”
邱衍一時間感覺頭疼欲裂。他早該想到主動的,祁子鋒又不是什麼稀世天才,像溫朝玄這樣強大的劍修怎麼會無緣無故指點他,又要帶着他上山修煉,如果是這樣,那就說得通了,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溫朝玄說:“希望你能慎重考慮。”
邱衍無力地擺擺手,漫無目的地踱了幾步,又回過身苦笑道:“你讓我怎麼說呢。倘若這件事是落在我身上,在下絕對毫無二話,但偏偏是這個孩子……我做不了他的主。”
李無為道:“此事關乎天下命運,舉足輕重,縱然保得一時安穩,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邱衍不得不承認,李無為這一句話說動他了。讓祁子鋒去殺魔神,這件事聽起來難以置信又充滿危險,但是如果什麼也不做,依然有覆滅的可能性,而且到時候,隻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邱衍思來想去,覺得這真是兩難的局面,他無法幹脆地給出答複,隻能道:“我會回去和師兄師嫂說名這件事,也會盡自己所能去勸他們,但是我得坦誠交代,我依然覺得子鋒是一個平凡的孩子,他并沒有那麼大的能耐。”
邱衍身份特殊,他在武陵劍派中有着很大的話語權,能說動他已是非常不易。李無為溫和道:“我相信祁掌門能明白事情的輕重。”
邱衍不置可否。
“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邱衍說出這話的時候突然覺得怪怪的,就好像在催着溫朝玄去送命一樣,“打算什麼時候開始這計劃?”
“待我交代完最後一件事。”
溫朝玄神色平靜,似乎不論什麼時候都能保持一種泰山崩于前而不動的淡然,叫人忍不住好奇,世間究竟還有什麼是值得他在乎的?
二人都以為他要說的會是與魔神相關的重要事宜,正凝神靜聽,溫朝玄道:“平生無所念,唯有一事放在心頭,牽挂不下……”
此話一出,他們便知道溫朝玄要說什麼了,二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身後的山洞外。
溫朝玄一身白衣如天光裁成的顔色,那無甚悲喜的眉目似座上神佛,唯有一雙唇中說出的話裡帶着眷戀的溫意,像一顆埋藏已久滾燙的心終于從冰雪之中捧了出來,“我隻有這一個徒弟,望諸位能替我照管一二,待蓬萊仙境再開,送他歸去。切記叮囑他,此去迢迢,山長水遠,莫戀紅塵,莫生癡妄。幾十載師徒緣分,得之我幸,往後的路,卻隻能他一個人走,當勤加修習,來日行滿功成,道法永存,與天地同,然往事種種俱塵矣……”
說到這裡溫朝玄頓了頓,餘人都在等他下文,卻見他眼中無名情緒紛繁萬千,最後被一垂眸盡數掩去,化作輕輕一句:
“……忘了吧。”
“……”
尾音伴随着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散入空氣中,被風悄悄卷了去,穿過日光的烤灼,穿過林間的密枝,像蓄謀已久的一陣山風,吹散了年輕人耳邊的鬓發。
聲音戛然而止,所有感官回籠,林浪遙如同經曆了一場頗耗體力的白日夢魇,渾身大汗克制不住顫抖,胸膛起伏喘着氣,他臉色發白轉回頭,想也不想地拔腿就跑。
一道灰影飛身閃至面前截住了他。
林浪遙後退一步,與附身狼妖的燭漠對峙着。
他忍耐道:“你還想做什麼?”
“已經來不及了,你現在去又有什麼意義呢,”燭漠有如看穿了一切,“你能阻止他想做的事情嗎?還是你能改變他的意志?”
“縱然不能,那又如何。”林浪遙冷冷道。
“笨。”燭漠無奈道,“既然你做不到,那為什麼不問問我呢?”
林浪遙愣住,沒想到他會出此言語。
“什麼意思?”
“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站在同一邊。他們想要魔神死,你想要你師父活,而我呢,恰好也想要魔神活。既然如此,我們何不聯手呢?”
“你想要魔神活?”林浪遙不太相信他的話,狐疑萬分,“你的魔君當膩了麼?魔神的存在于你而言又有什麼好處。”
魔族講究實力為尊,燭漠如今是統領萬千魔族的君主,倘若魔神歸來了,這衆魔之首的位置必然得換個人坐。
“為了魔族的前路,縱然退位讓賢又如何?”燭漠倒是豁達道,“魔族已經沒落太久了,我們需要屬于自己的神祇帶領魔族走向繁榮,我做了這麼多事情,謀劃這麼久,都是為了迎接魔神的歸來。你得相信我,我比誰都更想要他活下來。”
這倒是真的,從一路上遭遇的波折來看,溫朝玄屢屢入魔,都少不了燭漠在背後推波助瀾。
林浪遙心裡猛地一顫,有了片刻遲疑,明知可能是陷阱,他也不由自主開口問道:“你想要我和你聯手做什麼?”
狼瞳之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燭漠道:“他們如今要做的事情,我們不是已經很明确了嗎?你師父倒是個瘋子,竟能想出再造一個神的方法來殺了自己,既然如此,你别讓他如願就好。”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所以要怎樣才能不讓他如願?”林浪遙道。
“你當真不知道嗎?”
狼踱步在他身邊,忽遠忽近,像危險的引誘。
林浪遙站着不動,視線随着它來回梭巡。
“你是在太純粹了,”狼淺淺地歎息,“我喜歡的你純粹,但有時候又希望你别那麼純粹。”
“他們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個據說有仙緣的孩子身上,他們既然要神,那麼,你為什麼不就此徹底破滅掉他們的期望呢?”
徹底破滅他們的期望?
什麼意思?怎麼算是徹底破滅……
林浪遙背脊一寒,忽然融會貫通,在那一瞬間領會到了燭漠的意思。
他如遭雷擊愣在了原地。
燭漠的聲音繞到他耳後響起,鬼魅一樣陰魂不散,就像是他本尊親至,貼着他的耳廓輕輕呼出纏綿的氣息道:“殺了他。這樣一切都結束了。殺了他,你再也不用憂心害怕分離這件事。殺了他,你們都不會痛苦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這也不是你想做的,都是他們逼你走到這個地步。去吧。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殺……
林浪遙努力控制着呼吸,心頭亂跳耳畔嗡嗡鳴響地回過身,身後卻空無一物,想象中燭漠的本尊并沒有出現,依然是那隻巨大的狼妖,一雙金眸蠱惑地幽幽望着他,狼妖緩緩後退,踩過野草枯枝,沒入幽深的林間枝葉中,漸漸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