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熠找到明歌的時候,她正縮在路邊的公共長椅上發呆,衣服穿得亂七八糟,抱着手臂瑟瑟發抖。
她看見有人過來,本能縮了一下,意識到是誰的時候猛地擡頭,“展熠,我不是說讓你回……”
明歌打完電話沒多久就清醒過來了,大過年的,打擾人家實在不好。人在情緒崩潰的時候做下的決定最離譜,等她冷靜下來回想起發生了什麼,隻恨不能當場吊死,祈禱了半天讓他别來,還是來了。
但不可否認的,在那個瞬間,她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得救了。
展熠一邊走一邊抖開羽絨服,一言不發地披到她身上用力裹住,然後歎口氣:“你都哭了,就是跟我說這裡有喪屍,我也得來啊。”
他用力将衣服再次裹緊,這個姿勢太過于像擁抱,明歌大腦宕機,一時間懵了。
展熠心無旁骛地幫她把頭發拿出來理好,衣服拉上拉鍊,順着袖口裡頭的袖子拉出來,皺着眉輕輕揉了揉她手掌邊緣,道這得去處理一下,低頭一看鞋帶都沒系好,難怪會摔——
“等等,不用,我來我來!”
明歌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擠開他,彎下腰随便綁好鞋帶,後知後覺感到羞澀,摸了摸臉,輕咳一聲:“……對不起啊,打擾你了,我現在就、就回家吧。”
展熠不置可否,問:“你想回家嗎?”
明歌沉默片刻,輕輕搖頭。
展熠道:“那就走,我帶你去玩,跨年當然就是要出去玩啊!”
明歌猶豫片刻,正要點頭,放在兜裡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手機又一次震動起來,她皺了皺眉,用兜裡拿出來,用力按掉。
展熠道:“不然關機吧,我帶手機了。”
明歌沉默了一會,道:“我挂斷了,他們就知道我還在生氣。”
而不是……出什麼事了。
明歌有時很鄙夷自己這副沒出息的模樣,都這樣了,還顧及這顧及那,幹脆就徹底關機,讓他們更急更難過一點。
可到了最後……還是心軟了。
她并非感覺不到一點愛,察覺不到任何愛的孩子沒有她這樣發瘋胡鬧的勇氣,但她能感覺到的那些愛都太痛了,痛得讓她不住想逃離,又忍不住回頭看。
展熠沒多說什麼,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皺眉道:“先去奶茶店坐會,喝點東西。”
他頭一次這樣強勢,明歌還沒回過神就被他拉着走,她愣了一下,沒有猶豫,加快腳步跟上他。
進了暖氣房,明歌才覺得僵麻的腿好受了些,再扭頭看玻璃門上倒映出的自己,隻覺得狼狽不堪到丢人。她喪氣地閉眼靠在椅子上,展熠去點了兩杯姜汁可樂,坐在她對面笑道:“知道你愛喝果茶,不過今晚着涼了,湊合一下喝點熱乎的吧。”
明歌現在沒心思在意這些,輕輕點頭,拿起又一次響鈴的手機,頓了頓,滑動屏幕挂斷,點進聊天框,發送短信:【我跟朋友出去冷靜一下,你别打了,晚上會回來。】
沒多久,于珍珠回複道:【這大晚上的你跟誰出去?男生女生?你沒穿外套,快回家。】
明歌放下手機,用手背搓了搓臉,歎息一聲,她不愛撒謊,也不想對于珍珠撒謊,但事已至此,她絕不能供出展熠。
【女生,我借了她的衣服,不想回去。】
發完這一條,她将手機放進兜裡,不打算繼續看了。展熠去找店員接了杯熱白開,拉過她的手看了看,隻是劃破了皮,沒怎麼出血,而且有些地方紅腫起來了,不适合包紮或者貼創可貼。
他拿出兩張紙巾,小心翼翼沾了熱水道:“擦一擦吧,一會再暖暖手,還疼嗎?”
明歌驟然心跳加速,那一點刺痛反而更加助推了那股隐秘的心思,她悄悄擡眼,又移開目光,不敢多看,欲蓋彌彰地伸出另一隻手去接:“我來吧……”
展熠抓着她的指尖,擡眸看她,含笑問:“你确定?”
明歌下意識瞥了一眼那隻手,兩隻手都腫得厲害,但她覺得自己還是挺能抗的:“也沒事,捏輕一點就行。”
展熠笑出聲來,“哎呦你這個犟啊,沒必要沒必要,我很有經驗的,保證不會弄疼你。”
明歌覺得自己簡直有病,這時候想法也能突然一滑,滑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她面色發紅,眼神飄到另一邊去,默默放任了。
條件有限,展熠隻能盡量清理掉她手心裡蹭上的灰,洗一洗紅腫的傷口,擦幾下就扔一張紙,等一杯熱水盡了,紙巾也用完了。
展熠舒了口氣,扔掉空紙巾袋,“還好我存貨多……”
這一通折騰,明歌全身都熱起來了,展熠沒注意,起身去拿了飲料,插好吸管,道:“有點燙,你先暖暖手啊。”
明歌活動了下僵麻的手指,點頭,不好意思道:“今天麻煩你了,天氣這麼冷,還要你出來。”
展熠捏着吸管轉來轉去,臉上表情有點不太開心,明歌急忙問道:“怎麼了?你心情不好?”
展熠道:“你對我很生分啊,幹嘛說謝謝,跨年和最好的朋友一起不是好事嗎?而且你不是說等晚上騰出時間跟我一起看煙花,忘啦?”
明歌一時語塞,讷讷道:“我今天……沒控制住脾氣。”
展熠笑了下,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伸出手靠近她,又緩慢停下,有些猶豫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道:“哎呀正常,你看你平時跟個老好人一樣,我還以為你要肉/身成聖呢,有脾氣多正常的事啊,我跟我小姨成天因為各種問題吵個沒完。”
他剛才的動作,明歌恍惚以為他想掐臉,緊張了好半天,看他收回手才咳了一聲,眼神飄忽道:“也不是……我其實脾氣挺差的。”
展熠樂了:“沒事,我脾氣好!”
明歌失笑,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這種安慰有種驢頭不對馬嘴的冷幽默,她笑着歎口氣,振作起來,道:“也是,兩個人裡總得有一個脾氣好的。”
她說着,沉默一瞬,略帶試探地看向展熠:“你對我一直都很好,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人這麼照顧過我……”
明歌頓了頓,沖動也好,情之所至也罷,在這個寒風凜冽的夜晚,她第一次想抛掉所有理智、輕重權衡,告訴他,她很喜歡他,是唯一的、最信任的人,甚至一度超過父母。
就像古代束縛在封建禮教下的女孩豁出一切私奔一樣,明歌此時也想,不要猶豫了。
不要去想以後、想未來,畏懼受傷,瞻前顧後……至少在此時此刻,她想,她和展熠,可不可以有除了同學和朋友之外的,更親密的關系?
以此獲得能夠支撐她走下去的安全感。
“我們之間……”
話将要出口的瞬間,明歌的心髒越來越緊,緊得她喘不過氣來,也不敢再說了。
她所處的環境告訴她,愛情是最不穩固的,友情次之,親情穩定但會帶來痛苦。所有的愛情最後都會雞飛狗跳,彼此生厭,她不希望和展熠落得這一步。
明歌收回視線,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我很謝謝你,真的。”
雖然她現在沒什麼能力,但以後,隻要有什麼能幫到展熠的,她一定不遺餘力。
展熠認真聽完,确定沒有了,噗嗤笑出聲來:“哎呀,這有什麼客氣的,能幫你我也很開心啊,走吧走吧,我們今天出去玩,等你回家的時候,我有事想跟你說。”
明歌好奇道:“什麼?”
展熠嚴肅道:“秘密秘密,提前說出來不是一點意思都沒了!走,去西郊老街玩,還能看煙花!”
“不是不讓放嗎?”
“害,要是能防住也不會每年都禁了,反正咱們看完就溜,嘿嘿。”
明歌失笑,用力裹緊羽絨服,嗅到一絲淡淡的檸檬清香,她晃神想,展熠好像和她一樣,都很喜歡果味。
淩城是個不大不小的城市,娛樂設施不算太多,最著名的就是一條商業街和裡面的遊樂園,新年這個時候,人多得要流出來,兩人擠在人群中,手臂挨着手臂,透着無聲的親昵。
這時明歌會恍惚覺得自己和展熠已經是一家人了,天地間隻剩他們兩人,但口袋裡不斷震動的手機還是會很快讓她清醒。
明歌皺了皺眉,猶豫片刻,拿出手機先挂斷電話,再點開相機對着人群拍了一張:【陪朋友出來散心。】
她邊走邊打字,不免有些掉隊,注意到時,展熠拉住了她的手。
明歌驟然僵住。
他們似乎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開學以來,幾個月時間,他們都是親密無間,形影不離的,但展熠一向很有分寸,會小心避開肢體接觸,最多勾個背,抓個手腕,細水長流地占據她多數注意力,卻又不會患得患失影響狀态,明歌有時甚至能感覺到他在克制,但是在今天,這份克制似乎淡去了。
是錯覺嗎?
展熠回頭道:“回神啦,小心被人踩到啊。”
明歌路都不會走了,左腳絆右腳,亂七八糟走了幾步,條件反射抓緊他的手,這下更是緊張到燥熱,全身上下的感官都聚集在手上了。
她臉上發燙,盡力目視前方,聽見展熠悶悶的笑聲,硬着頭皮道:“走路看手機是不對的,你不要學我。”
展熠笑道:“啊,是嗎,可我看你是收起手機後才差點摔了的啊。”
明歌一本正經:“是啊,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走路看手機,看的眼睛都花了。”
兩人都默契地忽略了緊握的雙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沿路走沿路看,一會說想吃酸辣粉但是現在店裡沒位置了,一會說想吃烤豬蹄一看排的隊太長了,一番折騰下來,什麼也沒吃到。
順着人流走出美食街了,展熠才略微遺憾道:“早知道應該先買點提上的。”
明歌腳步一頓:“那我們回去買?”
展熠搖頭:“算啦,都出來了,回頭還得逆着人流,沒必要,前面肯定有更好的。”
也是,這種地方小攤都見縫插針的擺,缺什麼都不可能缺商品。明歌放棄回去的打算,但注意力沒了安放的地方,就不可避免的回到了肢體上。
完蛋了,她一緊張就出冷汗,手心沒有吧?有沒有什麼不經意抽出手擦一擦再抓回去的教程?
明歌的大腦飛速運轉,最難的物理題也沒能讓她這麼緊張過,出了商業街,人一點沒少,她無意識瞥着路邊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忽然感到展熠晃了晃她的手,問:“诶,你怎麼同手同腳了?”
明歌腳步一僵,下意識低頭,展熠松開她的手大笑起來,她反應過來:“你騙我!”
他笑着後退,一臉無辜地攤手:“我看錯了嘛,你不能讓人一點錯誤都不犯啊,好嚴苛喔。”
明歌哭笑不得,追了兩步要踹他,展熠靈活地往人群裡一鑽,還不忘提醒她:“慢點慢點啊,别撞到人了。不要生氣嘛,大過年的多不好,來,笑一個!”
明歌不敢亂跑,沒好氣地沖他龇牙咧嘴:“别跑了,我不吃人肉。”
展熠抿嘴一笑,剛好跑到一個路邊攤前,是賣糖人的,他停下腳步等明歌過來,低頭點了點玻璃道:“你好,可以做兩個娃娃嗎,多少?”
攤主報了個價,明歌眉頭微皺,心中覺得有些貴了,不過也不想掃興,靜靜站在一邊。
這種小攤沒有定制,展熠挑的是兩個胖嘟嘟的年畫娃娃,拉着她的手在一邊看,叽叽喳喳地做着解說,攤主熟練地化了糖,在鐵闆上繪出圖案,不過幾下就有了形,很快便用竹簽挑起糖畫,一人一個給他們遞到手裡。
明歌不愛吃太甜,也沒什麼雅趣,但畢竟是展熠給的,她拿在手裡認真打量,展熠低着頭咔嚓一下咬掉半個娃娃帽子。
“……我還沒看清呢,好殘暴喔。”
展熠低着頭悶悶地笑,手拿開,嘴邊還粘了點碎糖渣,他道:“這個呢,其實是個不算習俗的習俗啦,我媽媽跟我說,如果在新年的開頭運氣不好了,就吃點甜的,以後一整年就都是甜甜的了!你看我拿的是小女娃,我吃快點,你的好運就會很快過來了!”
明歌還是第一次聽這種說法,低頭輕輕抿了一口,是甜膩的糖漿味道,她猶豫了下,試探着用側邊牙齒咬了一口,咔嚓一聲,糖渣飛了出去。
“……那如果新年運氣很好呢?”
展熠一本正經道:“那就會好一整年啦,其實我是個唯物主義。”
明歌樂了,含住糖人含糊道:“怪不得你咬得這麼狠,我看着東西越精緻越不忍心吃。”
她拿開看了一眼,忽然發現這是個男娃,擡頭瞥一眼展熠,道:“這是代表你嗎?”
展熠笑眯眯道:“可以啊,你看多可愛,是不是像我一樣!”
明歌深吸口氣,咔嚓一口咬掉了腦袋,氣勢狠厲,給展熠都吓了一跳:“這、這麼恨我嗎?”
明歌懵了,腦袋含在嘴裡,吐也不是,嚼也不對,一臉茫然:“你不是說,吃的快點,好運就會來的快點嗎?我、我也想讓你運氣好一些……”
後一句話有些含糊,但展熠還是聽到了,他愣了愣,眼神柔和了瞬間,随即眼睛如月牙般彎起來,點綴着顆顆星星:“那肯定是會來的!”
接了個滿嘴甜味的好運後,再往前走,就是遊樂場了。
明歌沒來過這種地方,有些怯場,展熠看她一眼,問:“你陪我進去玩呗,一會坐摩天輪,剛好能看到零點的煙花,還不用跟人擠。”
“這種地方,一般都是九點關門吧?”明歌有些遲疑。
展熠笑道:“跨年又不是春節,加班幹通宵的。”
明歌愣了下,點頭:“那就好。”
這個遊樂園不算很大,差不多十幾分鐘就能走到盡頭,明歌插着兜,實在沒法裝出興奮的模樣,主要是一點經驗都沒有,沒有參考,也确實不感興趣。
她挂着标志性笑容,邊走邊看過去,用盡了過年走親戚的禮貌和耐心。展熠跟在她身邊,忽然問:“都不感興趣啊?”
明歌愣了下,猶豫道:“還好,就是……可能長大了,就不太習慣玩這些小孩子愛玩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