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談眼簾低垂,靜靜看着她,素來淩厲的目光此刻歸于平和。
“來歸還舊物而已。”
白雪亭冷冷道:“我還以為這些所謂舊物,都被一把大火燒完了。”
楊談似是對她的态度早有預料,冷着臉色回道:“畢竟是當年你哭着喊着要當嫁妝的東西,我要是不還給你,怕你又往我頭上安個偷竊的罪名。”
白雪亭氣笑了:“你要送早可以送,我要嫁給清岩的時候你怎麼不送?眼下給我了有什麼用?不還是要擡回你們楊家?打得一手好算盤啊,楊大人。”
她駁他面子也不是第一次,但聽見她口中纏纏綿綿的“清岩”,楊談仍忍不住眸光一縮。
他微偏了身,負手對着那棵大槐樹,沒好氣道:
“你愛怎麼想怎麼想。我倒是以為雪亭娘子天大的膽氣,甯死也不會接受如此屈辱的親事。”
白雪亭寸步不讓:“說得簡單,你死一個試試?”
少女長眉刻意壓下,目露三寸兇光,面頰仍是蒼白,因而再怎樣兇狠,看上去都有三分病氣。
是和傅清岩待久了嗎?怎的看上去這樣羸弱。
楊談微蹙眉,忽放輕了聲音:
“你可以走,我不攔你。”
白雪亭嘴角勾着一縷譏諷的笑。
連日綿密小雨,天氣依舊陰沉,烏雲淺淺地在她眉心烙下一抹陰影。
她寒聲道:“你算哪根蔥?你是能送我出城,還是能替我銷籍?又或者替我擔了抗旨罪名?你擔得起嗎楊行嘉?話說得好聽,怎麼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到?”
白雪亭轉過身,懶得再看他一眼:
“東西已經送到,楊大人趁早回去吧。”
話音落下,她已走遠了。
楊談手心裡緊攥着那枚假過所,好幾番猶豫,終究是沒追上去。
他其實可以解釋,他有辦法助她假死,銷了她的籍,秘密将她送出長安換個身份。
但最終沒有。
回了白府,文霜把那個裝着吊墜的匣子抱在懷裡不放,一會兒低頭看一眼,歎氣道:
“真好看,我要是有這麼個首飾,我得每天晚上抱着它睡。”
白雪亭大步流星過去坐下,喝了一大口冷茶,方平複心頭那股火氣,涼涼道:
“喜歡?送你了。”
文霜眼珠子快瞪出來,立刻小步跑去拿了紙筆:
“白……白雪亭,你說了可不能反悔,你立字據!”
文霏攔着她,嗔怪道:“文霜,你怎麼能這樣?這是舒王府送來的,是雪亭的添妝……”
白雪亭平聲打斷她:“不是舒王送的,是楊行嘉。”
文霜更是愣住:“啊?”
她抱着匣子,心知應該放下,但是卻下意識抱得更緊了。
白雪亭大手一揮,寫下“贈予堂妹文霜”六個大字,“啪”蓋在匣子上。
“行了,拿走吧,歸你了。”
文霜站在原地扭捏,一邊竊喜,一邊想“會不會不太好呢?”,但擡眼看見白雪亭氣得發紅的臉,當即想:反正堂姐這麼恨,不肯要楊郎君的東西也正常,她不拿白不拿!
一想通這個,她立刻翹起嘴角,小心翼翼地抱起匣子跑回屋裡。
因白雪亭十日後出嫁,文霏也将要去徐斯人座下念書。姊妹三個吵吵鬧鬧幾個月,勉強也算是三分情誼。是以,這天晚上,白雪亭帶着文霏與文霜,到長安出名的“玉壺春”吃了頓餞别飯。
玉壺春位居鬧市,夜間燈火輝明,絲竹管弦悠悠,隐有甜膩香風撲鼻,仿佛是脂粉氣息。
文霜平日裡最多去綢緞首飾鋪子,不怎麼踏足這種繁華地帶,細細嗅來,還略微有些疑惑:
“我以為吃飯的地方都是油煙味,怎麼這兒倒是香得出奇?好像是……七巧香?”
七巧是這兩年時興的女香,蜜合為底,海棠、薔薇搗碎了揉進香粉裡。氣息馥郁,聞之令人心醉。
白雪亭往杯盞裡斟酒,随口道:
“哦,因為隔壁是花樓,‘芙蓉醉’你不知道嗎?”
文霜聞言往隔壁看去,果然見窗扉間,彩衣翩飛。女郎皆眉黑唇紅,隻穿着輕薄紗衣,或懷抱琵琶,或翩然起舞。赤條條的藕臂露在外頭,上頭朱紅色絲帶纏得緊,擠着白膩的皮肉。
珠簾紗幔遮掩下,一位隻着抹胸并綢裙的女郎彎腰斟酒,高高将酒盞舉起來,她身後綴着的幾個男人便紛紛上前去搶,被女郎澆下來的酒淋透了,還噙笑舔舔嘴唇。
如此香豔場景,她臉騰一下紅了,“白雪亭!你沒有羞恥心的嗎?”
白雪亭心想:廢話,老娘在西京和花魁娘子結拜的時候你還玩兒泥呢。
文霏也是耳尖微紅,不好意思看,扯扯文霜袖子,給她夾了一筷子酒釀清蒸鴨子:“先吃吧,别看了。”
文霜正要收回眼神,好巧不巧,被她瞧見“芙蓉醉”大門外,一道熟悉的墨藍影子,颀長利落,豐神俊朗。
她曾無數次追随這個人的背影。
文霜蓦然瞪大眼睛,一把拍在白雪亭後背:“你看!”
白雪亭剛喝了酒,差點兒嗆個半死,怒道:“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