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荒唐無比的诏谕下來後,卻沒有如隋廣福預料般,鬧得不可開交。
無他。白雪亭身體不好,情緒大起大落一番,長跪起身之後,當即就暈了過去。
隋廣福搶先将人扶進車裡。楊談遲了半步,隻得硬生生收回手。
他瞥了眼軟倒的白雪亭,隻見她面色白得吓人,兩彎遠山眉緊蹙。
隋廣福道:
“哎喲,楊大人。雪亭娘子都這樣了,奴婢得趕緊送她回去。大人自便吧!奴婢可管不了您了!”
語罷,也不看楊談什麼反應,急匆匆驅車往白府去。
此夜,平康坊楊府。
顧拂弦夤夜點燈,燭火明滅,掃到她不安顫動的眼皮。
她語調沉沉,對楊縱道:“皇後突然要行嘉的庚帖,說與白二娘子合算八字,我總覺得不對。”
楊縱正襟危坐,如木雕泥塑,左手虛握茶盞,平聲道:
“都快亥時了,真要賜婚,難道等不到明天白日嗎?”
二人隐憂的工夫,侍女忽地跑進來:“主君、夫人,少爺回來了。”
楊縱道:“讓他來見爹娘。”
不出片刻,楊談走了進來,還沒來得及換下赤色鳴鳳袍。
楊縱一眼瞧見他手裡的大紅庚帖,破天荒沒讓他行禮問安,微訝道:
“庚帖在你手裡?”
顧拂弦低頭,掃了一眼那庚帖:“皇後賜婚,你知道了?”
“知道了。隋廣福來傳的帝後口谕。”楊談垂眸道,“賜婚兒與……雪亭。”
一室死寂。
楊縱攥緊了茶盞,極力壓抑心頭大震,問道:
“你确定是白雪亭?她不是馬上就要當舒王妃了嗎?”
楊談:“傳旨當時,兒與雪亭正在魏公靈前,絕無差錯。”
“可是皇後來取庚帖,說的是你和白家二娘子……”
顧拂弦語聲戛然而止。
是啊,誰又說白雪亭不能是白家二娘子呢?
楊縱握拳拍案:“她竟玩了這一手文字陷阱。”
顧拂弦望着楊談:“這姻緣荒唐,你待如何?”
楊談隻道:“帝後之命,不可違。”
楊縱霍然起身,目色森冷:“你要把禍殃招進家裡不成?她當年險些要了你的命,難道你忘了?白雪亭如果進門,家裡可還能有一日安甯?”
“主君。”顧拂弦忽道,“比白雪亭更重要的,是帝後為何突然有此心。”
楊談接道:“鳴鳳司是郭詢與郭遷的眼中釘,她在公門裡安插不了眼線,隻能借雪亭拖慢我查案進度。”
楊縱冷哼,拂袖坐下:“婦人手段!”
顧拂弦垂眸,又問道:“那聖人呢?他為何……?”
“為了平當年廢賢妃的那股氣。”
楊談語調平靜。
楊縱與顧拂弦同時失聲。
末了,顧拂弦再度問他:“行嘉,待雪亭真的進門了,你準備如何待她?”
楊談負手站着,将手中庚帖握緊了,緩緩道:
“分院而居,如果有機會,盡早和離吧。”
楊縱已是氣得面目沉黑,一轉身往内室走。
惟餘顧拂弦仍在對他道:“若有機會,你該去探一探舒王那裡的口風。他平白無故被奪了王妃,身體又不好,也是可憐。”
楊談應下。
離開爹娘院子時,暮夜如潑墨,星塵稀疏,惟孤月一輪似銀盤,默默灑下皎白清晖。
楊談仰頭望着,想起那年五月十五,月亮也是這樣圓。
有人夜半敲響蓬廬大門,一雙比月亮還圓的眼睛,亮晶晶的,十二分狡黠。
她說:我來拜師。
然後走夜路沒看清腳下,狠狠在書房門檻前絆了一跤。
楊談大笑。結果挨了他人生中第一記巴掌,打在左肩,順帶推了他一把。
他順着力道,退到中庭。
月晖鋪成銀河,他站在銀河中央,抱臂看她闖進書房。
跌跌撞撞,如此生澀,如此頑皮。
兩千日夜,須臾飛過。
不知何時,雲霧遮蔽月色,一滴細雨飄落楊談眼睫。
身後傳來侍從匆忙的腳步聲:“少爺,我送您回……”
楊談擡手止住他,“我走一走。”
他收了目光,獨自踏進朦胧雨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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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亭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
耳邊是細細不斷的嗚咽。她聽得煩悶,剛撐着身子坐起來,就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又重重摔回床榻上,骨頭發出“嘎吱”的聲音,砸得快散架。
文霜坐在她榻邊,咬着手絹恨恨道:
“你不是要做王妃嗎?為什麼又要嫁進楊家了!你那麼讨厭楊郎君,你……你怎麼能背着我嫁給他呢?”
……真是祖宗,要老命了。
昨晚那荒誕一幕重新湧入識海。
白雪亭按着太陽穴,劇痛緩解之後,才眨了眨幹澀的眼睛,嘶啞道:
“诏谕下來了嗎?”
文霏走進來扶起她,輕聲道:
“一早中貴人就來傳旨了,你昏迷不醒,中貴人就讓我和文霜代你接的旨。”
白雪亭不住咳嗽起來:“拿……拿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