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亭餘光瞟了一眼,聖人身上仍是那件松垮的半袈裟半龍袍。郭詢也并未大妝,織金大袖衫配鐵鏽紅長裙,霞色披帛迤逦垂着。
郭詢鳳目掃向惜文:
“今天本宮與聖人來麗正殿,是想給小皇孫贈一件禮物。”
惜文正要起身謝恩。
聖人忽道:“哎,坐下。雙身子的人,何必跟爹娘那麼客氣?”
他手裡照舊拿了串碧幽幽的珠子,拇指一顆顆撥過去,懶洋洋斜靠在座位上,道:
“諸卿不必緊張,朕與皇後就是來看看孩子們,也不用飯,送過禮就走了。”
郭詢身後,碧梧雙手奉着金漆托盤,上頭是一尊通體冰透的玉觀音,惟在蓮台飄了一抹金絲綠。
“今年骠國進貢一塊足有百斤的翠石,剝了皮後通體冰瑩潔白,一痕碧綠貫穿,漂亮得百年難遇!”
南珠目光盯住那尊觀音不放,驕聲道:“這就是那塊翠石上頂好的料子制成的吧!”
聖人點頭:“嗯,南珠識貨。”
惜文懷着孕可以不跪,太子卻忙跪下:“兒謝過爹娘恩賜。”
“你二人舉案齊眉,子嗣繁盛,就是對爹娘最好的報答了。”聖人撥着珠子道,“起來吧。”
郭詢端着莊重笑面,又賜了一對碧色平安扣給端王夫妻。
但接下來,卻不是舒王。
聖人呵呵笑道:“南珠等急了?”
南珠被說中心事,大方承認:“女兒素來喜歡這些漂亮首飾擺件,爹娘又不是不曉得。”
郭詢淡笑,各贈一對白玉絞絲手镯給兩位公主。
端王大剌剌坐着,一副喝多了酒的死樣,大着舌頭道:
“怎的清岩沒有?爹娘可不能忘了他啊!”
聖人朗笑:“自是不會。不過呢,朕倒不想先賞清岩。”
原本坐着看戲的白雪亭忽而心念一動。
不出所料,郭詢馬上喚她:
“雪亭,上前來。”
端王輕佻“喲”了聲:“看來是要先給準兒媳啊!”
滿殿人心照不宣地陪笑。
獨楊談笑得勉強又虛僞,他邊上的沈谙更是笑得幹巴巴。
沈谙湊過來,嘴唇不動,低聲暗道:
“哈哈,帝後金口玉言,看來是塵埃落定了呢。”
楊談忍住往他臉上潑酒的沖動,仰頭一飲而盡。
白雪亭跪到郭詢跟前兒,腦袋上忽地一重——
郭詢賞了她一座鎏金點翠花冠。
“恰好,和你今日的衣裳很搭。”郭詢親手為她整理鬓發。
白雪亭心下也随着腦袋一沉。
憑重量她就能分辨出來,這絕非平日能戴出去的花冠,隻重要場合撐撐場面而已。
她十七了,最重要的場合,自然是成婚。
今日太子壽宴,帝後皆在,賞了一圈子女媳婦,和她。
幾乎是昭告長安,她白雪亭是闆上釘釘的舒王妃。
汲汲營營這麼久的事情定了下來,白雪亭心裡卻很複雜。
開心嗎?好像有一點。畢竟舒王真的對她很好很好。
可是開心過了,仿佛剩下更多的,是一陣空茫。
白雪亭頭戴花冠坐回席位,隻覺得脖子好酸。
爾後舒王出列,許是體諒他将納妃,帝後賞賜的東西報了一長串,俨然要越過主角太子。
不過白雪亭都無意去聽了,她呆望眼前一盞清酒,緩緩舉起杯盞,嗅到濃烈酒香。
她仰頭,喝了幹淨。
錦綢細聲道:“雪亭,你以後,就是我三嫂了嗎?”
白雪亭輕笑:“應該是吧。”
錦綢一喜,接着小聲道:“太好了,我喜歡你當我嫂嫂。”
白雪亭微訝,她和錦綢并不算很熟。
錦綢卻對她眨眨眼,道:“其實郭十二郎也私下扯過我的裙子,一件齊胸的裙子。他是皇後的侄子,我不敢說。聽說你把他打得牙都掉了八顆,我好佩服你。”
她說得很真誠。
白雪亭油然生出一股責任感,對錦綢重重一點頭:
“分内之事。”
錦綢掩唇輕笑。
帝後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席上沒了這兩位,又喧鬧起來。
白雪亭脖子上頂了塊石頭似的,實在累得慌,忍不住低聲對舒王道:“有點重,我可以摘下來嗎?”
舒王溫聲道:“你别動,我幫你。”
他微涼的手指在她濃密發間穿梭,不出半刻,就将那頂花冠拆了下來,白雪亭的發髻依然整整齊齊。
主位上,惜文與白雪亭對上眼神。素來溫婉的太子妃娘娘狡黠一笑,白雪亭腦子裡那根名叫“羞怯”的筋此刻才長出來。
她瞥見身邊傅清岩溫和的側臉,忍不住想:
從今往後,就是他了。
原來要嫁給意中人之前,其實是很迷茫的。
白雪亭懵懂擡起頭,天不時地不利,楊行嘉竟在看她。
她氣焰盡消,莫名心虛,第一反應竟然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