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回光德坊白府就聽見文霜嚷嚷,她倒是有氣性,“阿爹”都不叫了,一口一個“白适宗”。
“你要讨你那官位,你自己去向郭府下跪磕頭,賣女兒算怎麼回事?
“白适宗!文霏從小到大沒忤逆過你,是不是真讓你以為你什麼都能做主了?我且告訴你!但凡我還在家裡一天,你休想把文霏賣進郭家!”
白适宗大怒拍案,棋盤倏地一震,黑白棋子交錯落了一地。
他氣得跳腳:“無知小兒!你懂什麼!”
“我不懂?”文霜一腳踢飛十幾顆棋子,“你不就是怕自己官位低,未來時涯不能恩蔭出仕?但阿爹,時涯的日子是日子,文霏的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嗎?大家都一樣活幾十年,憑什麼文霏要為時涯受委屈!”
她正罵得痛快,肩頭卻幽幽被一隻素手按住,文霜吓了一跳,偏頭見是雪亭,不知怎的,腰杆兒更挺直了,朝白适宗一努下巴:
“堂姐,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這會兒倒是知道叫堂姐。
白雪亭沒心思和白适宗吵架,隻撂了句:
“叔父,您再這麼執迷下去,我未必能讓文霏不出閣,但我一定有本事讓時涯遭人厭棄。”
白适宗差點兒咬了舌頭,指着她半晌說不出話,滿臉通紅。
“文霏昨天和我說了,時涯在李氏族學念書。不巧,侄女也受過李太師幾天教養。他老人家最心疼孫女惜文,也就是眼下的太子妃。侄女把您所作所為往惜文那兒透兩句風,不知李家還肯不肯繼續教時涯?”
“你!”白适宗青筋暴起,“你這不肖子孫……”
“我什麼時候不孝到叔父頭上了?”白雪亭眉梢半挑,語調平靜,四兩撥千斤,“是短了叔父一家吃穿?還是短了您的官位?”
白适宗乍然啞口無言。
她眉目一橫,越過他,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好自為之吧,叔父。”
文霜忙兩步跟上,在她耳邊急促道:
“你可别真去給李太師吹耳邊風,時涯到底是家裡以後的指望,我可不想他折了。”
白雪亭快被這一家子煩死,她擡手示意她閉嘴。
文霜卻以為她又要扇人嘴巴,立刻往邊上一躲,吓得捂住了半邊臉頰。
白雪亭:“……一邊兒去吧你。”
文霜“哦”了一聲,回頭又囑咐她:“你不準跟李太師說時涯壞話!”
“我說個燈籠!”白雪亭煩躁道。
文霜這才消停,手背在身後扭了半圈,嘟嘟囔囔:“要是文霏的親事跟我一樣好就好了……”
……
她不提白雪亭還忘了這茬。
“回來。”白雪亭沒好氣道,“白文霜。”
文霜回頭瞪她:“幹什麼?”
白雪亭往藤椅上一坐,隻覺得一邊肩上擔了個文霏,另一邊扒着個文霜,腦袋頂上還有風雨飄搖的她自己,真是半輩子操勞命。
“我問你,楊家怎麼跟你說的?你和楊……那殺千刀的事兒。”
文霜柳眉一橫:“你怎麼能這麼說人家?”
白雪亭手癢癢,目光涼涼一挑,文霜當即老實了,喏喏道:
“就……就是月前,我在慈恩寺燒香,遇見了楊家主君和夫人,夫人就說,他們很喜歡我。楊郎君也到了定親的年紀,如果我進他們家的門,做半個女兒承歡膝下,就……就很好。”
“所以是他爹娘說的?你和他爹娘關系不錯?”
文霜點頭:“楊主君和夫人膝下隻郎君一個,自從結識了我以後,常叫我去說話。”
白雪亭随口“嗯”了聲。
文霜湊過來,氣惱道:“你怎麼不問我怎麼和他們結識的?”
她成心想找人招搖,白雪亭卻沒那個耐心,兀自思忖着怎麼開口跟她提,隻把文霜含情帶怯的回憶當耳邊風。
“阿爹進京入仕那年,我才七歲,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鄉野丫頭。長安城裡這麼多勳貴,我一個都不認識,每逢什麼宴席,總要出點醜……”
出醜倒也罷了,左右被人笑一笑。
最要緊的是,她得罪了福王家的四郎,淮安郡王傅滔。
白雪亭耳朵一動,心道那也是個混蛋玩意兒。
傅滔此人堪稱纨绔子弟集大成者,吃喝嫖賭樣樣不差,從小就是一副不學無術的混球樣,生平愛好鬥蛐蛐兒和吃花酒。
偏生投了個好胎。
二十三年前,聖人長兄昭惠皇帝病故,聖人同胞兄弟就隻有一個福王還活着。
章和九年長安内亂,聖人出逃途中險些遭遇歹人毒手,是福王擋在了他身前,以緻雙腿被歹人砍斷,今生隻能以輪椅為伴。
福王命中子嗣緣薄,幾個孩子都沒養大,唯獨胡天胡地的傅滔長成了。
因而,福王對這個獨子格外溺愛,連帶聖人也對傅滔網開一面。
這是實打實的傅姓宗室,比白雪亭可金貴多了。
文霜一想起那人,不禁一抖:“我不當心踩死了他的蛐蛐,叫什麼‘青大王’的。他記恨了我好多年,一直到我十三歲那會兒,又在宴席上被他認出來了!”
傅滔獰笑着,一腳把她踹進了荷塘裡。
蓮生于淤泥,荷塘底下都是泥濘的污水。她一個嬌養大的女孩家,如何受得了口鼻中全是污泥濁水的滋味?
文霜拼了命撲騰,傅滔在岸上哈哈大笑。
誰敢得罪福王獨子?岸上衆人皆是冷眼旁觀。
惟楊談利落跳了下來,将半身陷于泥沼的白文霜救出來,一件墨青披風裹在她身上,隐約是冷調的甘松香。
那年楊談也才十七,端端一個玉面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