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姚令喜正深陷泥沼,章栽月早就失去意識,但就是死纏她胳膊不放。
倆藥僮火燒眉毛,扒開章栽月,架起姚令喜,一溜煙拽出去——
“殿下救命!他們,他們要大人帶路,去什麼虎守林!”
虎守林?
氣都沒喘勻,姚令喜警覺拉滿——去虎守林做什麼?為什麼要梁晏帶路?
太醫院首座梁晏,是四哥的人?
姚令喜不太确定,狐疑的目光一掃——
梁晏正如死魚搖蕩。
大将軍一見她就起身站定,橫劍擰眉,似乎相當為難。
黑袍男低眉閃躲,當是不願露臉。
唯有灰袍男人,一張臉似笑非笑,一雙眼肆無忌憚,盯住她瞧。
這是何人?
從未見過。
姚令喜眯起眼睛。
此人通身殺氣四溢,舉止狂慢無禮,朝廷命官說拿就拿,公主面前,居然仰面直視,堂堂龍武衛大将軍,聖上的禁軍統領,在他面前,竟沒擡得起頭,劍鋒都不敢指向他。
毋容置疑,此人是聖上的人。
而且是真正意義上,聖上的人。意識到這一點,姚令喜直直對視,目光一絲不退,飛速審時度勢。
藏身灰袍,自然專做見不得光的勾當,那麼監視公主府、縱火平康坊、謀害楠圖、陷害程山叔、刺殺四哥,甚至給母親下毒……
諸如此類傷天害理的暴行,都是聖上發号施令,他們助纣為虐。
這種人,就是所謂暗中馴養的灰隼,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他們去虎守林還能去做什麼,抓謝伯父?四哥?還是清剿掃蕩,雞犬不留?
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去!
迎着灰袍男視線,姚令喜款步上前,想拿下大将軍手中寶劍。
寶劍在手,她想砍誰砍誰,砍死砍幹淨,全當清君側,為聖上斬殺蠹蟲!
唯有這般,虎守林才能免禍,四哥才能暗中潛入,否則她的計劃,馬上就會卡死!
然而才步出兩步,劍影子都沒探着,灰袍男提起右邊嘴角,忽然沖姚令喜施施然揖手:
“拜見皇太女殿下。”
他語聲含笑,卻半點不明媚,反笑得人齒牙發冷。
旋即,他雙手呈上墨色虎撐,微微側向俯身:
“恭喜殿下,小人在浴室找到關鍵證物,足證實虎守林弟子擅闖宮禁。驚擾皇太女沐浴、行刺朝廷重臣,虎守林罪犯大不敬,按律當族,小人正要帶兵馬前去,為殿下雪恥。”
語畢,他收起虎撐,似乎憋不住笑意,聳肩扶額,搖頭笑過好一陣,才看回姚令喜。
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灰袍男眼裡,嘲諷不遺餘力。
姚令喜清清楚楚接收到,也終于意識到:聖上出手了。
她先發制人,刺傷章栽月逃避明日早朝,聖上順勢利用“刺殺”,無中生有一個兇手,趁機拔掉虎守林。
棋差一着。
是她輸了。
挫敗感,兜頭襲來,姚令喜的指甲狠狠挖破掌心:一如廢太子,又是她親手,将罪名送到聖上手中!
可她沒時間悔恨。
必須立刻為虎守林解圍!姚令喜迅速分絲析縷:現在就算承認是她刺傷章栽月,也無濟于事,隻要他們堅稱在現場發現虎撐,就能把虎守林逼入絕境。
太突然,太棘手了,事态發展猝不及防,縱然她給謝天贶的信件中,預見到這種情況,也作出了安排,但是這才多久,她知道謝天贶一定來不及處置。
一旦朝廷派兵殺去,虎守林五千弟子,就全完了。
怎麼辦?
姚令喜心焦如焚,一時想不到辦法,便指向梁晏,先拖延時間:
“驸馬還離不開太醫,放下他。”
她試探性地吩咐,誰知灰袍男竟應聲回話——
“好。”
緊接着,黑袍男撒手放過梁晏,又朝姚令喜俯身颔首,自覺退走,隐入昏黑天色。
此情此景,看呆了藥僮,就仿佛兩名不速之客,都是姚令喜豢養的狗,憑她随意使喚。
大将軍暗暗攥緊寶劍,沉在地上的目光,幽深晦暗,恰好瞥到姚令喜的影子,被灰袍男的影子,纏上一角。
開始了。大将軍默然無言,時隔多年,這個盤踞在聖上背後的隐秘組織,再次公然行動。
而他清楚記得,這些袍中人第一次現身,就掀起八王之亂的腥風血雨。
聖上的皇子皇孫,滿朝文武重臣,皆是在他們一件一件、層出不窮、匪夷所思的罪證面前,被屠戮殆盡。
兩個月前的平康坊大火,就是拜一塊刻版所賜。
而今,他們又掏出虎撐,盯上了虎守林。
虎守林醫武雙修,帝國醫政,上至太醫院,下至民間病坊,甚至随軍軍醫,朝廷蓄養戰馬,無不倚仗虎守林弟子妙手。
其少主謝天贶,更在南疆立下赫赫戰功。
這樣的民間勢力,朝廷忌憚,無可厚非,但終究不過是些醫工,掀不起風浪 。
更何況他們還對公主殿下唯命是從,何須做到連根拔除的地步?
此舉殘殺忠良,聖上何異于自斷臂膀?
虎守林素來以醫術得民心,隻怕到時候物議沸騰,天怒人怨。
大将軍憂心忡忡,但是無能為力,這些人永遠以聖上的名義行事,事後聖上對他們的行動,也是全盤默認,活脫脫見灰袍,如見聖上。
很多時候,他都分不清楚,究竟是聖上在支配這個組織,還是他們早就操控了聖上。
無論如何,事情進展到此,貿然介入,就是自尋死路。他已經盡力引來姚令喜,最大限度賣出去人情,給虎守林掙得喘息之機,至于後續如何,還是不知道為好。
此地不宜久留。大将軍想走,卻不好直說,瞥一眼姚令喜,發現姚令喜還在發蒙。
她确實有點難以轉彎。
灰袍男目中無人,态度嚣張到極點,何以她随口讓放人,他居然說“好”?
而黑袍男人,恭敬得直接就是下人姿态。
他們聽我的話?
怎麼會?
一霎時,姚令喜滿腹狐疑,先招來藥僮扶走梁晏,旋即往主位上落座,問道:“你專門來帶梁太醫?”
“非也。”灰袍男洋洋一笑,揖手道:“小人奉聖上口谕,來請大将軍借虎符,調龍武衛飛騎清剿叛逆。”
聽言,姚令喜瞳仁轉動,更加想不通:聖上何以放着皇城外的神策軍不用,反而抽調禁軍出城?
更何況就在兩個時辰之前,聖上還同她勾肩搭背,說“謝天贶敢跑,就打斷腿,賞個椅子。”。
很明顯聖上知道她和謝天贶的感情,甚至還以此蠱惑她繼位掌權,強收謝天贶在身邊,難道就因為她刺傷章栽月,聖上就恨到要清剿虎守林的地步?
這麼做,是逼我殺了章栽月,還是弑君?
姚令喜左思右想,聖上這一步棋,殺得雖狠,但除了逼我铤而走險,能得什麼好?
沒收益,還非要做,為什麼?
她不禁看向灰袍男,作為聖上背後的灰隼,暗中為聖上料理一切腌臜事,此人必定知曉她和虎守林的關系,甚至都不排除,窺視過她和四哥同床共枕。
調兵遣将,急如星火,理應隐秘從事,取到虎符就走,可是他逮了梁晏,引發騷亂,又一邊逼淩,一邊示好,種種不合常理之迹象,讓姚令喜逐漸想到一種可能。
“大将軍,我想和這位——”頓了頓,姚令喜不知如何稱呼。
灰袍男忽地低眉信手:“小人僚丸。”
“好。我和僚丸單獨說幾句話,煩請大将軍回避。”
“是。”大将軍霍然起身,抱拳一送,轉身離去。
于是現場,就隻剩姚令喜和僚丸二人。
姚令喜坐着,撩丸立着。
二人隔空對視,誰都不說話,像極了訓狗,或是熬鷹的場景。
這是一股潛伏在暗處的血腥勢力,姚令喜暗暗整理頭緒。
聖上要傳位,皇位要過渡,盤踞在聖上背後,或者更準确地說,是如跗骨之蛆,絞纏在皇權陰影裡的這些灰隼,吸食完聖上的骨血,就饑渴難耐,浮出水面,搜尋下一個托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