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令喜沒想到聖上會單刀直入,主動提起廢儲。
怎麼才能切入太子這件事,她真是撓破腦袋,想了一路。
畢竟後宮女子,問就等于幹政,等于沖聖上說“臣女活膩了,求聖上成全。”
現在好了,無須她操心,話茬直接遞到嘴邊。
望着大興皇帝布滿褶皺的老臉,姚令喜試圖從他渾濁的眼睛裡探尋些許信息,但除了慈愛,她什麼都沒撈着,反而自覺開始反省。
反省不該在心裡罵皇帝姑父,他都這麼老了,偶爾犯糊塗,都是受章栽月那男狐狸蠱惑,咱們做小輩兒的,須得原諒他,及時幫他糾正。
是以,她也誠心實意,不繞彎子,認真反問:“儲君乃是國本,臣女鬥膽想問,聖上廢了唯一的皇嗣,欲将皇位傳與何人?”
此言一出,等于問“聖上你預備幾時駕崩?以後誰替你?”。
龍椅兩側的内官,龍武軍大将軍,還有一衆大内侍衛,一輩子沒過見過這麼不要命的,個個沒了臉色,生怕驚動雷霆之怒。
就連跪于殿中的章栽月,都在偷笑我家小殿下怎麼如此可愛之餘,心生幾分擔憂。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大興皇帝面上并無愠色,甚至毫不掩飾瞥向地上的章栽月。
像是剛發現他在場一般,擡擡手:“栽月你起來罷,給中書令賜座、賜茶。”
“謝陛下隆恩。”
宮人擡來椅子,章栽月原地落座,雖未擡頭直視天顔,看起來也甚是泰然。
姚令喜見狀,當即橫臂一指:“聖上您是看上他,想禅位?”
直白的發言,叫大興皇帝愣了一下。
奉茶宮娥亦走神,竟忘了停手,茶湯直接澆到章栽月右手。
手指立時通紅,章栽月豎指唇邊,示意宮娥噤聲,莫要打斷他的小殿下。
至于所謂聖上“看上他”的禅位說法,他隻覺得無稽之談:小殿下多心了,聖上和太子殿下鬧着玩兒而已。
章栽月無比心大。
隻是不相信這種說法的,大抵僅他一人,現在皇城内外紛說他要繼位,傳言沸沸揚揚,隻不過誰都沒想到,姚令喜會冒出來,第一個戳破。
聖上沒表态,公主殿下怎能跑來催逼呢?
殿内死一般寂靜。
衆人屏息凝神,心膽俱寒,然而轉瞬之間,大興皇帝揉着姚令喜腦袋。
“哈哈哈。哈哈哈。”
簡直笑不可仰。
“别笑了,問您呢,到底是與不是?”
姚令喜大膽追問,嚴肅的表情,逗得大興皇帝停不下來,一邊吃茶的章栽月,嘴角也是上翹。
哪裡好笑了。
姚令喜十分不滿意,感覺她分明說中了,對方死鴨子嘴硬,跟她打哈哈。
“我不同意。”
她幹脆直接表态,一副要大興皇帝聽話的憨憨勁,惹得章栽月差點忍不住,也想把她抱進懷裡,揉揉她小腦袋。
感覺到章栽月的火熱視線,姚令喜抽空白了他一眼,調整坐姿到正對大興皇帝,又道:
“章大人是您一手教養提拔,才幹品行自然不俗,可是擇立儲君,并非擇賢與不賢,臣女堅持認為,太子殿下才是不二之選。”
“哦?你喜歡那個不成器的。”
大興皇帝瞧見她嚴肅小模樣,洋洋往龍椅一靠:“說來聽聽。”
說就說。姚令喜舔舔唇,正欲開口,先感到一道火熱視線燒到她側臉,餘光一瞄是章栽月盯着她在瞧,眼神很不客氣的樣子。
有毛病啊。
她撇撇嘴,暗罵閃邊兒去,别影響姑奶奶發揮,卻不知道章栽月正被“你喜歡那個不成器的”燒到眉毛,指尖刮擦扶手,渾身警覺,瘋狂想打岔,想插嘴,想說喜歡誰都沒用,小殿下我收下了,誰都不給。
“聖上。”姚令喜挪回注意力,一本正經:
“所謂儲副為國本,即表明立儲旨在穩定社稷根基,而今若因章栽月有賢名,就廢黜皇嗣,行禅位之舉,恐怕日後賢人輩出,賢中還有更賢,是否一賢出世,就要廢黜一個儲君?如此一來,儲副國本,蕩然無存,國祚危矣。”
話到此處,殿外突然狂風大作,疾風剮蹭琉璃瓦,瑟瑟如鐵馬冰河湧入殿内,逼至升騰的龍涎香,化作一隻無形之手,扼住了姚令喜咽喉。
上天示警,說這話,當然是死罪,姚令喜并非不知,但仍舊硬着頭皮繼續:
“聖上欲效堯舜禅讓佳話,但您飄然而去,可忍看二百年大興江山,自此動蕩,永無甯日?”
字斟句酌,她一口氣說出許多,紫宸殿中悄悄寂寂,所有人都看向姚令喜。
讓說就說,該說說,不該說也說,公主殿下可真大膽啊。
還有這伶牙俐齒。衆人紛紛想起她往來東宮十數年,乃是太子殿下的侍讀,約摸多多少少,也算是曾在葉老太師座下受教。
太子殿下若有這份口舌,這番見地,何以多年來被聖上貶斥,以至于落到被廢黜的地步?
但是論理就論理,語帶怨怼,罵聖上博聖名,膽子是否太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