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剛才可以開開心心坐在我腿上,還主動耳語,對我笑,日後,這也會是平常。
她的聰慧,隻有在我身邊,才能盡情施展,唯我一人,方能釋放她畢生華彩。
章栽月心思輾轉,早就明白她的快樂,應該是源于不受皇後娘娘管束。
不自覺地,他嘴角上揚——這世上,能從皇後娘娘手裡護住她的人,應當隻有他。
她的快樂,隻有他能給。
他們之間,有旁人插不進來的特殊聯系。
他對姚令喜來說,何嘗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至于謝天贶,兒時一點遺憾而已,幾分真情幾分執念,她也許自己都分不清楚。
當真做庶民、居無定所、浪迹天涯去吃苦,從小嬌生慣養的她,哪裡吃得下來。
更何況,以她的性情,絕不會棄太子與家人不顧,隻圖自個兒快活。
她走不了。
通過昨日一夜折騰,章栽月無意中,已經用最極端的手段,對她有了最最深刻全面的了解。
喜怒哀樂憂傷懼,章栽月通通看在眼裡,深入骨髓,這份了解,他自認就連謝天贶都無法企及。
至此,章栽月心中熨帖,竟忽然不後悔昨前種種,他當然認錯,也會彌補,但也有說不清的歡喜,如潮水一般洶湧。
過程曲折,但終究,他得到了最好的她。
雖然,還差一步。
不會等太久。章栽月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
他不會輸給任何人,若姚令喜是最明媚鮮活的女子,那他,就是完美無缺,最能與之匹配的男子。
隻不過是慢慢驅散她心底一點小小陰霾,他有耐心,他迫不及待,他有使不完的手段,然而他卻沒注意到:姚令喜腦瓜子懵懵,在他胡思亂想的間隙,夢遊一樣輕手輕腳,已經走到殿門。
章栽月立刻追上,抓住她拉門的手,擋在她面前。
主動送上門,他都準備好被咬一口洩憤,心想她若罵人,索性就把耳朵湊過去給她,任她處置。
可惜毫無征兆地,映入眼簾,是姚令喜冷冰冰一張臉,她好像累極,累到眼皮都擡不起來,根本不看他,隻是木然地又伸右手,再次嘗試開門。
這是……怎麼了?
章栽月臉上笑意消散,眉頭瞬間擰成繩。
“天黑了,外面冷,你單衣赤足,想去哪裡?”
“小殿下?”
“你先歇息,我傳人進來收拾,再備些湯飲。”
展開雙臂,他作勢要抱起姚令喜:“你還要吃藥,換藥,讓我來照顧你。”
說着,他嘗試真的抱她,卻終于迎來姚令喜厭惡地白眼。
“小殿下?”
章栽月頂着她視線,十分無奈,對峙半晌,實在拿她沒辦法,便轉而蹲下,用手中紅綢,一點點清掃她足下。
“你不願我碰你,我可以等。”
沒有任何掩飾,他直接明白,為她清出一條路,同時宣告自己的決定。
然而掃出一段路,身後默默無聲,姚令喜根本沒在聽,隻想走,快些走,她受不了這個人,她要謝天贶,想去他身邊,守着他,呼吸他呼吸過的氣息。
碎瓷片清脆嘩啦,身後靜得出奇,章栽月感覺過分安靜,不像她作風,誰知還沒琢磨開,冷風驟然灌入,桂花香飄然而逝,回頭一看,姚令喜一隻腳已經踏了出去。
他都這般俯首示好了,她居然不看一眼,還想走?
章栽月瞬間追上,右手掌心的血漬,不經意攀上她臂膀,拉她入懷,并将風雪和她的去路,嚴厲鎖閉門外。
擁着姚令喜,他鳳眸微眯,猜到她執意要去的地方,心中無比煩躁。
“小殿下,普天之下,除我身側,何處可容你自在?”
他定定看入看她眼中:“小殿下,你聽話。”
“可以使性子,但不許你擅自離開我。”
“小殿下?”
一聲一聲,關切裡微微浮蕩愠怒,姚令喜不知道他又在演哪一出,更無心品他語氣神态,橫豎死狗擋道,晦氣惡心,她無話可說。
冷漠的态度,令章栽月禁锢她的力道,逐漸不受控制。
“難不成,”他挑起姚令喜的下巴,颌骨線條突然硬朗,“難不成,你還想去找謝天贶?”
聽到愛人名字,姚令喜心中一動,目光一下子重新凝聚,緩緩擡起眼皮看他。
那眼神毋庸置疑——拿開你的髒手,放開我。
憑你,也配提我四哥的名字。
嘴角勾起不屑的弧度,她嗤笑,身子輕輕顫抖,但章栽月依舊強硬地圈禁,迎着她眸光,他眼中突然了侵略性,垂首貼得更近,鼻息熱烘烘落到她唇邊,一手環抱,一手撈起她的手,團在掌心,放在自己胸口。
“小殿下,你可以怨我恨我,不接受我,但是我跟你保證,絕不在你往後餘生裡。”
聞言,細肩聳動,姚令喜又嗤笑一聲。
眼神輕蔑地掃過,她仍舊不語,隻不過章栽月看得出,自己祖宗十八代都被問候過了。
不過是個謝天贶,犯得着嗎?他無法理解,更嗤之以鼻,對謝天贶的審判,順其自然開啟:
“或許他曾經有過機會,但是禦前拒婚,他已經把路走死,這樣的男人,不配在你身邊。”
姚令喜原是一句話都不想與他說,但是髒水潑向四哥,她就不能忍,必須要讓對方知道點厲害。
“配與不配,輪得到你多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字一頓,姚令喜用力抽回手,退出他懷抱,不屑地問:“沒禮沒聘,沒問名沒納吉,謝伯父不知情,謝家先祖也不知情,算哪門子的議親?你們逼婚,還不許人拒絕?”
“逼婚?”
章栽月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了給謝天贶開脫,她竟然連聖上的旨意都敢否定。
太危險了,膽大妄為也要有個限度,她怎麼會有這麼危險的想法!
他扶住姚令喜雙肩:“小殿下你清醒一點,醫工封侯,天子賜婚,哪一件不是無上榮光,寵命優渥?你怎麼能——”
“怎麼不能!”
一聲怒吼,姚令喜甩開他雙手,橫眉冷眼:“天子榮寵,就是視有功臣民為禽獸,牲口一樣指婚配種,但有不從,就是罪大惡極,萬死不能贖?”
一字一句,全是大逆不道,章栽月聽得頭皮發麻。
“姚令喜!”他試圖喝止!
“你吼我做什麼?聲音大,你就有理?”
“好,我不跟你論歪理。”
章栽月黯然搖頭,她的嘴就像淬過毒,說出口的話沒一句能聽,倘若再不打斷,她能跳起來指着聖上鼻子開罵。
真是渾身毛刺,讓人無從下手,章栽月不得不切換思路,把焦點拉回謝天贶:
“他若當真在意你,何以随随便便就放棄?”
“幹嘛,挑撥離間?”姚令喜高揚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充滿嘲諷:
“大人有所不知,妾身其實一直想做個男人,可是隻努力了區區十九載,業已随随便便放棄,以章大人您的眼光來看,妾身是不是也不中用,是不是也該死?”
說完,她定定凝望,章栽月何其聰明,鳳眸一閉,遮住微微震動的瞳仁。
“又是什麼歪理邪說。”
他狀似不經意,本想再轉移話題,但是姚令喜咧嘴嘲笑:“妾身生來就是女子,那是老天爺的意思,拼死拼活一世,也翻不了身。
但是章大人,讓我的四哥生來低人一等的,可是您,和當今聖上。
明明在醫道一途,四哥學貫古今,救死扶傷,人稱“聖手”,比起古之先賢,也分毫不差。
但是你們輕飄飄一句“士農工商”,就将他貶為賤役。
明明是你們否認他,踐踏他,畏懼他,不敢正視他的存在,逼得他為了迎娶我,不得不以醫者之手,行殺戮之實,讓他一個最最愛惜人命的人,變得滿手血污,你們可真殘忍,真是殺人不見血啊!
說是要門當戶對,他努力了,争取了,可是結果呢?
進,是攀龍附鳳,該死。
退,是畏縮懦弱,也該死。
你們可真難讨好啊,就因為逼婚不成,因為四哥沒有自斷四肢給你們當狗,因為他還有良知和骨氣,你們就可以随心所欲,抹殺他搏命換來的軍功,還敢大言不慚,跑來我跟前說他的不是。
天老爺也不過把我變成女人,憑什麼你們卻能把人踐踏成畜生,章栽月,我問你憑什麼!”
笑着,望着,姚令喜一聲聲控訴,一聲聲質問,聽得章栽月心驚,臉色青白。
從天子到國策,她都罵,她真的膽大包天,她的認知,從自己是女子的弱勢,已經徹徹底底倒向了與仕宦相對的庶民。
是因為謝天贶嗎?因為衷情一個男人,她所思所想,全部轉換成了那個男人的視角,她用自己身為女子的不得已,真真切切,代入了謝天贶,還有虎守林那些人,他們的無路可走。
可是士農工商,各司其職,究竟何錯之有?
庶民黔首,原本就是稅賦所系。
隻要踏踏實實勞作,按時按量繳納賦稅,不鬧事不惹事,不給聖上和帝國添麻煩,他們活成什麼樣,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這種細枝末節,計較來做什麼?
至少此前,他從未想過。
聖人早将勞心者與勞力者分野,從古至今,由來如此。
姚令喜身為公主,享盡榮寵,如今竟然為一個男人,背叛她出身的侯府,怨怼賜予她一切的聖上。
她到底,為什麼那麼傾心謝天贶?為什麼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救她祖母一命,就能換她一往情深?
不可理喻。章栽月絕不接受。
可是,可是他也非常清楚,這樣的姚令喜,這樣大逆不道,面紅耳赤滿口荒唐的姚令喜,她實打實的,是虎守林五千弟子的虔誠信仰……
就連農神柳老大人,也肯托身于她……
她的溫柔寬仁,她的性情,有多少源自對謝天贶的感情?
難道那個男人,已經徹徹底底烙在她心裡,成為她的一部分了嗎?
一時間,各種思緒交雜,章栽月腦中一團亂麻,面對咄咄逼人的姚令喜,他回避理不清的視線,強作鎮定,給自己找補:
“你無需對我疾言厲色,當日宣政殿,聖上震怒,是我保下謝天贶一命。”
“所以呢?”姚令喜直勾勾望住他:“很得意嗎?要妾身跪下謝恩嗎章大人?”
三連追問,姚令喜步步緊逼,章栽月莫名心虛,“你能不能收斂一下你的臭脾氣。”
“憑什麼要收斂?為什麼是我來收斂!
搞搞清楚章栽月,四哥在南疆六年,戰功赫赫,功在千秋,大興朝日益鼎盛,威服四海,你整天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全都是沾他的光,是他立不世功勳,将你托舉成盛世首輔!
可是你呢?
大權在握是你,逼淩儲君是你,占盡聖寵是你!
聖上老糊塗了,你不勸誡。
功臣蒙冤受難,你不據理力争。
不過說幾句好話,連他功名都沒保住,還有臉沾沾自喜,說自己救他一命?
朝廷如此行事,我看求賢令就别下了,你章大人大權獨攬,豈不美哉快哉!”